“他们不讲理,我进来给他们看见,他们就拖我出去。他们说我来偷东西。真混账!房子都让他们卖掉了,我还希罕你家里这点东西?我又不是没有饭吃,不过不像你有钱罢了。其实多几个造孽钱又算什么!”这小孩嘴唇薄。看得出是个会讲话的人,两只眼睛很明亮,说话的时候,一张脸挣得通红。
“你让他们卖掉房子?话倒说得漂亮!其实你就不让他们卖,他们还是要卖!”朋友哈哈笑起来。“有趣得很,你今年几岁了?”
“我多少岁跟你有什么相干?”孩子气恼地掉开头说。
那个年轻听差出现了,他站在朋友面前,恭敬地说:“老爷,花厅收拾好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你去罢,”朋友吩咐道。
年轻听差望着小孩,又问一句:“这个小娃儿——”
朋友不等年轻听差讲完,就打岔说:“让他在这儿跟黎先生谈谈也好。”他又对我说:“老黎,你可以跟他谈谈,”(他指着小孩)“你不要放过这个好材料啊。”
朋友走了,年轻听差也走了。只剩下我同小孩两人站在栏杆旁边。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他脸上愤怒的表情消失了,他正在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他不移动脚步,也不讲话。最后还是我说一句:“你请坐罢。”我用手拍拍石栏杆。
他不答话,也不动。
“你今年几岁了?”我又问一句。
他自语似地小声答了一句:“十五岁。”他忽然走到我面前,闪着眼睛,伸手拉我的膀子,央求我:“请你折枝茶花给我好不好?”
我随着他的眼光望去。石栏外,假山的那一面,桂树旁边,立着一棵一丈多高的山茶。深绿色的厚叶托着一朵一朵的红花。
“就是那个?”我无意地问了一句。
“请你折给我。快点儿。等一会儿他们又来了,”孩子恳切地哀求,他的眼光叫我不能说一个“不”字。我知道朋友不会责备我随便乱折他园里的花。我便跨过栏杆,走到山茶树下,折了一小枝,枝上有四朵花。
他站在栏杆前伸着手等我。我就从栏外递上,把花递给他。他接过花,高兴地笑了笑,说一声:“谢谢你,”马上转过身飞跑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在后面唤他。可是他已经跑出园门听不见了。
“真是一个古怪的小孩,”我这样想。
四
“园里很静。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朋友把我丢在这里就不来管我了。我在栏外立了好几分钟,也不见一个听差进园来给我倒一杯茶。我便绕着假山,在曲折的小径里闲走。假山不少,形状全不同,都只有我身材那样高,上面披着藤蔓、青苔;中间有洞穴,穴内开着红白黄三色小草花;脚下小径旁草玉兰还没有开放。走完小径,便到一间客厅的阶下,客厅的窗台相当高,纸窗中嵌的玻璃全被绘着花鸟的绢窗帘掩住,我看不见房内的陈设,我想这应该是上花厅了。在这窗下,在墙角长着一棵高大的玉兰树,一部分树枝伸出在梅花墙外,枝上还挂着残花。汤匙似的白色花瓣洒满了一个墙角,有的已经变黄了。可是余香还一阵一阵地送入我的鼻端。
我在这树下立了片刻。我弯下身去拾了两片花瓣拿在手里抚摩。玉兰树是我的老朋友。我小时候也有过一个花园,玉兰花是我做小孩时最喜欢的东西。我不知不觉地把花瓣放到鼻端去。我忽然惊醒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忍不住要笑我自己这种奇怪的举动。我丢开了花瓣。但是我又想:那个小孩的心情大约也跟我现在的差不多罢。这么一想,我倒觉得先前没有跑去把小孩拉回来询问一番,倒是很可惜的事情了。
我并不走上台阶去推客厅的门(我看见阶上客厅门前左面有一张红木条桌和一个圆磁凳),我却沿着墙往右边走去。我经过一个养金鱼的水缸,经过两棵垂丝海棠,一棵腊梅,走到一个长方形的花台前面。这花台一面临墙,一面正对着一间窗户全嵌玻璃的客厅。我知道这就是所谓“下花厅”,我那位朋友给我预备的临时住房了。花台上种着三棵牡丹,台前一片石板地。两棵桂花树长在院子里,像是下花厅的左右两个哨亭。左右两排石栏杆外面各放了三大盆兰花,花盆下全垫着绿色的圆磁凳。
我走上石阶,预备进花厅去。但是朋友的声音使我站住了。他远远地叫道:“老黎,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杨家小孩什么时候走的?你跟他谈了些什么话?”
我掉过头去看他,一面说:“你们都走了,当然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没有把话说完又咽下去了,因为我看见他后面还有一个穿淡青色旗袍、灰绒线衫、烫头发的女人,和一个抱着被褥的老妈子。我知道他的太太带着老妈子来给我铺床了。我便走过去迎接他们。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太太,她叫万昭华,你以后就喊她昭华好了;这是老黎,我常常讲起的老黎。”朋友扬扬得意地给我们介绍了。他的太太微微一笑,头轻轻地点了一下。我把头埋得低,倒像是在鞠躬了。我抬起头,正听到她说:“我常常听见他讲起黎先生。黎先生住在这儿,我们不会招待,恐怕有怠慢的地方……”
朋友不给我答话的时间,他抢着说:“他这个人最怕受招待,我们让他自由,安顿他在花厅里不去管他就成了。”
他的太太看他一眼,嘴唇微微动一下,可是她并没有说什么,只对他笑了笑。他也含笑地看了看她。我看得出他们夫妇间感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