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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19)

佩珠用眼光把雄送上了汽车。仁民却痴呆地望着报馆的门。从那门里又押出来一个人,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穿了一身灰西装,两只手反剪地缚在背后。几个兵押着他。他昂然走着,并不掉动他的头,两只眼睛梦幻似地望着远处,方脸上带了一点光辉。他半张开大嘴哼着一首叫做《断头台上》的日本歌:

原谅我吧,朋友们,

我无限地热爱着你们……

仁民看那方脸,听那声音,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他把他的眼光死命地钉在他所热爱的这张方脸上,他恨不得把以后几十年的眼光都用在这一瞬间来看他。但是那个人却跟着兵上了汽车不见了。他在人丛中说了一声“萨约那拉”萨约那拉:即“再见”(日本话)。,他的声音并不低,可惜不能够透过人群的吵闹达到那个人的耳里。“佩珠,”他悲痛地在她的耳边唤道,他觉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手腕里抖得很厉害。“我们走吧,”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心开始痛起来。

那些兵都上了汽车,于是喇叭一响,汽车开始动起来。人丛中起了大的骚动,许多人嚷着跑着,警察又拿起鞭子来驱逐看热闹的人。很快地马路上现出了一条路,让汽车得意地开走了。

报馆的大门上了锁,有人已经在门板上贴了封条。一个警察还留在门前徘徊。看热闹的人散去了。他们一路上谈论着。许多人的口里发出了不满的言论。

在散去的人群中,仁民搂着佩珠的腰,默默地走着。两个人都不想说话,都觉得身子落进了冰窖,血液已经冷固,不再在身体内循环了。泪水使他们的眼睛模糊,在眼瞳上还印着刚才的一幅图画。

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在仁民的肩头轻轻一拍,仁民松了那只搂着佩珠的手回头去看,他遇到了敏的深沉的眼光。敏沉着脸,现出愤怒的表情。敏的旁边站着碧,她就是雄的伴侣。碧的脸上好像点燃了火,小眼睛里不断地冒出火光。她的眼睛却是干燥的,她似乎没有哭过。佩珠也把头掉过来,她亲密地唤了一声“碧”,便走到碧的身边去。

“我们走吧,”敏命令似地说,他拉着仁民往前面走了,让佩珠和碧留在后面。太阳已经下了山坡,但是霞光升上来,染红了半个天空。从这条马路望过去,尽头处是一座山,他们的眼睛看不见山,就只看见一片红光,好像半个天空都给人涂上了鲜血。

“仁民,你看见吗?我的眼睛里全是血,全是血!”敏苦恼地说,声音低,却很沉重,好像用一把小石子投在仁民的心上似的。

仁民默默地看敏的脸,他突然被恐怖抓住了。他的眼里充满着霞光,他看敏,仿佛敏的脸上就全是血。过了一会,悲痛的感情又在他的心里升起来,他忍耐不住,就低声问:“你听见他的歌声吗?志元刚才唱的。”

敏摇摇头,短短地答道:“我的耳朵已经聋了。”过了半晌他才接下去:“有人出卖了我们。”

碧和佩珠从后面赶了上来。她们走过这两个人的面前,碧低声说一句:“到慧那里见,”就往前走了。

“我们走快点!”敏说着,也就放大脚步追上去。

不到一会工夫四个人陆续进了工会的大门。广场上很冷静,克一个人埋着头在那里走来走去。

“你们这时候才来!”克看见他们走近了,惊喜地说。

他们不答话,带着严肃的表情走到克的身边,敏低声说:“完了,两个人完了。”

“两个人?”克的脸色马上沉下来。他痛苦地念着这三个字。

“两个人,雄和志元,我们亲眼看见的,”碧接着说。她的火一般的眼光烧着克的脸。她的声音是严肃的,但似乎又是冷淡的。她看见自己所爱的雄的失去,好像并没有个人的悲痛。而其实那悲痛正隐隐地割痛她的心。但是另一种感情压倒了她,使她忘记了一切。她跟着佩珠往里面走去。

“这不过是开锣戏,以后的戏还多着呢!”敏苦恼地说。

“我们到慧那里去商量,”克坚决地说。

“仁民,你马上离开这里,这里现在很不安全,”克走了两步,忽然掉过头对仁民说。

“你自己也要留心,你比我更危险,”仁民关心地回答。他并不害怕,但是多少有一点痛苦。

“这时候谁还能够顾到安全?我们是不要紧的。你却应当保重自己,”敏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温和了,他关心地看了仁民一眼。

仁民还想答话,但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热泪从他的眼里迸出来,他的痛苦好像给一阵晚风吹去了。他感激地想:在这时候同朋友们一块儿死,也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

碧第一个走进妇女协会,佩珠跟在她的后面。她们进了慧的房间,慧和影正在低声谈话。

“雄呢?碧,怎么你一个人来!”慧看见碧就问道。碧起先出去,原是去唤雄回来。

“我只来得及看见他上汽车,现在押到旅部去了,”碧痛苦地低声说。她疲倦地往床上一倒,把两只手盖着脸,好像她先前努力支持了那么久,现在是精疲力尽了。

“什么?这样快!”慧惊恐地站起来,追问道。影也用恐怖的眼光去看碧。

“慧,一切都完了。我亲眼看见雄和志元上汽车,”佩珠含着眼泪说。“但是他们并不害怕,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就抱着慧低声抽泣起来。

“完了,”慧绝望地响应着,她紧紧地抱着佩珠。影也在旁边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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