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跟她争辩了。我们马上动身到电影院去。
在路上我一面和她说话,一面在心里想:这个女孩真古怪,爱喝像血一样的酒,爱看葛雷泰·嘉宝的片子。
10
满座的观众,暗淡的电灯,闷热的空气,带鼻音的本地话,女人的笑,小孩的哭。
于是黑暗压下来,一切都没有了。
银幕上出现了人,出现了动作,人和动作连接起来,成了新闻片,滑稽片,爱情片。
周围的世界消灭了,我们睁起眼睛在做梦。我偎着她,她偎着我。
青春,热情,明月夜,深切的爱,一对青年男女,另一个少年,三角的恋爱,不体谅的父亲,金钱,荣誉,事业,牺牲,背约,埃及的商业,热带的长岁月。
没有父母的少女,酗酒病狂的兄弟,纯洁的初恋,信托的心,白首的约,不辞的别,月夜的骤雨,深刻的心的创痛,无爱的结婚,丈夫的欺骗与犯罪,自杀与名誉,社会的误解,兄弟的责难和仇视,孀妇的生活,永久的秘密,异邦的漂泊,沉溺,兄弟的病耗,返乡,兄弟的死,终身的遗恨。
久别后的重逢,另一个女人,新婚的妻子,重燃的热情,匆匆的别,病,玫瑰花。医院中的会晤,爱情的自白,三角的恋爱,偕逃的计划,牺牲的决心,复车的死。
——许多的人在叹气,电灯亮了。蓝色布幕拉起来。什么也没有。我们仍旧在中国,不过做了一场欧洲的梦。
我揩干自己的润湿的眼睛,我看她的大眼,那双眼睛正被雨洗着。
她挽了我的手臂,紧紧地偎着我,我们在人丛中挤了出来。
她低着头,许久不说话。
“这个社会是压迫我们女人的,”瑢忽然痛苦地说。
这句话深深地打进了我的心坎。
我记起了方才在银幕上,那个女人在病床上醒过来,发见那瓶玫瑰花不在了,支持着病躯一个人跑出病房去找寻她的花,我看到这里,我的眼睛也开始模糊了。这时候Ы艚糍俗盼遥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听见她两次重复地念着字幕上的话:
“我的花,你们把我的花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只要你。”
我觉得我了解瑢的心理了。我的心为她哭了。
女人的一生就是让人流泪的材料。葛雷泰·嘉宝的确是个艺术家,У幕安换岽怼
但是为什么也要说:“你们把我的花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的花明明在她的身边。
“瑢,这是戏,并不是真的事情。真的事情决不会这样凑巧。”我做出一个笑容,我自己也觉得笑得不自然,因为我并不想笑,却想叹息。
“你不知道,这样的事多着呢!做一个女人,命运很悲惨。”她的声音里有眼泪。
我怎么知道女人的命运悲惨呢?我又不是女人。
“瑢,我们去吃西餐,好吗?”
“不,我不想吃东西。我只想回家去哭。”
她差不多已经在哭了。
我想说:“瑢,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在爱人的身边,在爱情炽热的时候,却只想回家去哭?”
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我默默地揩自己的眼睛。我的心在痛,因为她的缘故,也因为我自己的缘故。
“我送你回家去,”我到底说了。
“不,让我一个人回去,不要你陪我。”
她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由得想起银铃的声音,但是银铃已经哑了。
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她开始讨厌你了!等着罢,等着你被遗弃的时候。”
我马上又更正道:“不会的,她不会抛弃你,她不是那样的女人。”
我这样说也不能够止住心痛。我依旧想问:“她究竟爱不爱我?”
粉红的衫子,黑的短裙,俯首的姿态。
我爱她,我爱她甚于一切,我不能够失去她。
我不再对她说话。我的眼光却不肯离开她的背影。我的眼光会说出我的嘴不敢说的话。但是她不会听见。
她走,我也走,我终于伴送她回到家。我们隔得近,她不会看不见我。
我在心里说:“我终于送她到家了。”但是我在路上却不敢唤她,或者对她说安慰的话。
到了绿色的木栅门,我放心地说:现在没有问题了。”我走到她面前。
“瑢,不要伤心,到房里休息一会儿好了。”
“好好地约我出去看电影,却弄得这样伤心回家,是我得罪了你吗?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呀!”
我屏住呼吸等候她的回答。
“让我安静一会儿呀!”她对我说话,却不给我看她的脸。
她站在门前不走了。我也不走。我看她,她看地。
“你回家去罢。”
她说罢,很快地推开木栅门进去了。
门关上了,她站在门内,背靠着门。
“瑢,”我站在门外,轻轻地唤了一声。
她不应,也不动一下。
我想,我久站在这里,她也会久站在这里。但是她需要的是休息。
“瑢,让我进来罢,我还有话对你说。”
“你明天来。今天让我安静一会儿。我不愿意看见一切的人。”
她不掉过头。我知道今天没有希望了。
“瑢,我走了,”我充满感情地说。
我真走了,故意做出很响的脚步声。
“她会转过身来看我,”我想。
“她会开门出来,”我又想。
“她会追来唤我进去,”我再想。
“脚步放慢点呀!”我对自己说。
“回过头去看呀!”我又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