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我们常常想着你……上次美国飞机投炸弹,我还以为会见不到你了……叔叔,你到底来了……”她兴奋地说,她好像想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可是她激动得厉害,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我,说不下去。她的相貌没有多大的改变,似乎比去年瘦一点,白一点,颧骨显得高一点,眼睛也显得大些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温和地说:“现在停战了,你可以好好地念书了。”
她点着头接连说了几个“是”字。一边揩眼泪,一边笑起来。金明珠就插嘴告诉她,我还是住在他家里,又讲了他今天看见我的情形。他们两个又谈起了别的事情。
玉姬微微斜着身子,跪坐在走廊上,讲得高兴的时候,她埋下头咯咯地笑着。她刚笑过,又起劲地对明珠讲学校里的事,我在旁边注意地看她,我看不到她左脚的伤痕。
“啊哟,我忘记了,”她正讲得起劲,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就站起来,走进屋去了,接着捧了几个桃子出来,放在我面前,说:“志愿军叔叔,请吃!”她又递了一个桃子到金明珠的手里。
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左腿虽然有点瘸,可是走起路来也并不太吃力,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些。金明珠开始吃桃子,一面吃一面讲话。
“志愿军叔叔,吃啊,”朴玉姬看见我不吃,就拣了一个桃子塞到我手里,一定要我吃。我没法推辞,就掏出手绢把桃子上的细毛揩掉,吃起来。
“你不吃?”我问她。
“我吃过了,”她笑答道,高兴地望着我,两颗漆黑的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忽然说:“志愿军叔叔,哪天给我讲个故事啊!”
“好,”我爽快地答应了。我摸摸她那剪得短短的头发,这个时候我真愿意答应她任何的要求。
我们离开的时候,她的姨妈还没有回来。她一定要把我们送出大门。她站在门外挥着手连声叫:“志愿军叔叔,再见!”
我走了好几步,回过头,还看见这个十二岁姑娘的白衣白裙的瘦小身形,还听见她那充满感情的声音。
三
第三天早晨我和金明珠一块儿出去。我们同走一段路,在一个歪斜的十字路口分手了,我回过头还看见他朝着山脚新建的校舍飞跑,追赶几个走在前头的男女同学。学校门前有二三十个穿红色、绿色和白色衣服的小孩在一块儿唱歌游戏。
傍晚前我从连部回到金家,满脸须根的副连长跟我同路,他说是要看看我住得怎样。他一路上尽遇见熟人,大家全称他“副连长同志”。小孩子们也跑过来迎接他。
“副连长,我看整个村子的老百姓都是你的朋友,”我羡慕地说。
“当然啦,我在这儿住了一年啦!”副连长满意地笑答道。“老实说,我爱上了这个地方啦!”
我们到了金家,一群小孩正在门前小小空地上做游戏。金明珠第一个看见我们,就跑过来打招呼。副连长拉住他的手说了两句话。我忽然注意到朴玉姬在跟一个身材比她高一些的女孩讲话,就朝着她走去。她也看见我了,便挽住那个女孩的膀子慢慢地走过来。
“志愿军叔叔,我去看过你,你不在家,”玉姬含笑说,两个女孩都站住了,玉姬仍然紧紧挽住她的朋友的膀子。
“你知道,我白天不在家。这个时候你来就会看见我,”我也带笑回答,我感谢她的拜访。
她看看我,动了两次嘴,才说出来:“我到你房里去过了。”她忍住笑又接下去说:“你不要责备我啊,我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顺口问了一句,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我把你那件衬衫拿去洗了……”她又掩住嘴笑起来。
“你拿去洗了?为什么不先跟我说?”我惊讶地问,我为了自己的疏忽着急起来。我早晨换了衬衫,把穿脏了的塞在枕头底下忘记带出去。
“我没有看见你啊,”她满意地笑着,又加一句:“你在家一定不让我拿去洗。”
“你真调皮!”我说着轻轻敲一下她的头。我找不到责备的话,也找不到感谢的话,我就说:“我自己会洗啊。”
“玉姬,下次不可以啊,”副连长在旁边插嘴说:“你要当心你的脚。”他关心地朝她的左脚看一眼。她穿着敞领学生服,系一条短短的黑布裙,裙下是大裤脚的粗白布裤子、袜子和黑色船形胶鞋。
“副连长同志,报告你,我的脚没有问题。‘向前走’、‘向后转’都行,”玉姬突然立个正,举起手向副连长行个军礼,说完又掩住嘴哈哈笑起来。
“玉姬,不要开玩笑了,唱个歌罢,”副连长也忍不住笑起来。金明珠和别的几个孩子都笑了。
玉姬点点头,马上就唱起来,接连唱了两个中国歌:《全世界人民心一条》和《我是志愿军》。
李顺姬(就是玉姬的女朋友)、金明珠和别的孩子都跟着她唱。有的孩子发音准,有的孩子唱的不像是中国话。不过他们唱得很认真,而且声音里有感情。
副连长第一个拍掌赞好,他说:“再唱个朝鲜歌罢。”
玉姬又唱起《拖拉机》,她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孩子们一下子都散开,边唱边转着身子跳起朝鲜舞来。玉姬没有跳舞,她仍然站在我们的面前,手举起又放下了。副连长伸出手去,在她的头上摩抚了两下。她的眼睛向上看,脸上仍然带笑。
金明珠没有参加舞蹈,他走到我旁边,拉住我的一只手,一边唱歌,一边看玉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