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钟就发了警报。小镇又遭轰炸,书店楼房全塌了,隔壁菜馆,对面百货商店,和甜食店,还有别的好几家店铺,不是变成瓦砾堆,就是剩着空架子。
解除警报后我那朋友立刻把太太和小孩送到离这里十几里路远的一个亲戚家去。他自己搬进大学的教职员宿舍,还在他的房里给我安了一个床铺。张先生和黄子文,便到各人的朋友处暂住。利莎的父亲恳切地留住他们,也留住我,他说:“炸了一回不算什么,我一定要设法在最短期间把书店恢复起来。”因此他需要我们给他帮忙。我答应他暂时不离开这个地方。他对我讲话,脸上不带忧戚的表情,我甚至看见了他那乐观的微笑。他的确是一个奇特的人。
利莎上滑竿以前,把我拉在一边,抓紧我的手,低声说:“黎伯伯,你要到秦姐姐那儿去啊。你替我多多去看她,今天来不及请她吃面了……我自家也想不到……”她只顾眨眼睛,泪花在眼里滚动。
“我晓得,你放心去罢。我有空会去看你,”我也低声安慰她。我轻轻地抚摩她的头,那只红缎子的大蝴蝶斜斜地歇在光滑的头发上面,颔下别着我送给她的那个蓝花大别针,身上穿一件淡青色西装,脚上穿着她父亲买来的新皮鞋,这些都是为着她的生日准备的!我想多看她几眼,但是我又不敢多看,我觉得心在翻腾。
她母亲在催她上轿了,她看了看滑竿,便转过头来匆匆地对我说:“我要回来的。到了雾季我就跟着妈妈回来。”然后她跑到父亲的身边去。
她母亲带着小弟弟。她跟着父亲,王嫂押着行李,被三乘滑竿抬走了。她在滑竿上不住地对我招手,还大声嚷:
“黎伯伯,你要多多来看我啊。”
敏,现在坐在大学教职员宿舍里,一张小小的书桌前面,我还分明地听见这句话。
(你小小的利莎,是的,我要多多去看你,也要多多去看你的秦姐姐。这时你爹爹在我对面咳嗽了一声,我看他一眼,啊,还有,我也要帮忙你爹爹把书店早些恢复起来。)
敏,以上几句,应该是我对利莎说的话,我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就把它们全写在纸上了。我现在也不想将它们删去,就让它们留着做这封信的结尾罢。敌人的大轰炸已经开始,以后我的事情会一天一天地多起来,我恐怕不能够再给你写像从前写过的那样的长信了。
1941年12月4日在桂林写完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艺杂志》第五卷第一期(1942年1月15日),后收入小说集《还魂草》,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4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