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莎的嘴在我面前是不会保持沉默的。在我头脑清醒热度减退的时候,她会絮絮对我讲说许多事情,她见到的,听到的,或者别的有趣味的事。有时她也会摹仿我的声音重说一两句我那些呓语,或者忍住笑对我描绘我病中的情形。有一次她说听见我连续叫了几声“我不怕”,却不知含着什么意思。我自然无法给她一个回答,就只好让她时时学着说“我不怕”来嘲笑我。
要是没有利莎这个孩子和她的小姐姐秦家凤,我在病中一定是很寂寞的,或者我的病甚至不会好也说不定,即使病好,也会好得更慢。是她们支持了我的精神,使我能够忍耐这么长久。她们的天真的笑和好心的话便是我这个病人所需要的阳光和温暖。
两个孩子每天放学后便一起来看我。在寒假中短短的休息日子里她们两个每天总要在我的房间里度过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半天,秦家凤来时多半在下午,有时候还带着课本来,倘使我闭着眼沉沉地睡去,她们就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温习功课。她们有时不发一声,有时唧唧哝哝,但是决没有做过什么响动来妨害我的睡眠。记得有一次我从噩梦中醒来,心还因为悲痛和恐怖颤栗,我不知道眼前究竟是梦是真。我移动眼光,我忽然发见书桌上两个女孩的头靠在一起,吃吃地小声笑着。我吐了一口气,两张年轻的脸立刻掉向着我,笑容还未消散,就像两朵迎着朝阳开放的花,还带了晶莹的露珠,那就是明亮的眼睛了。我的心立刻镇定下来。我听见两声亲热的唤声“黎伯伯”,两个孩子马上跑到我的床前,鸟叫似地争着跟我讲话。
我还听见利莎的母亲说,在我发着高热、昏迷地说着呓语的时候,两个孩子就静静地立在我的床前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或者惊惶失措地到楼下去逼着利莎的母亲三番四次地请医生。袁太太对我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我面前,利莎大声分辩,秦家凤笑着,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我只是微笑,我的眼光轮流地在两个小女孩的脸上打转,我没有作声,我不知道应该讲什么话才好。
我的病终于有了转机,渐渐地好起来,热度也逐渐在减退。在这中间春天来拜访这个小镇了。我躺在病床上也可以闻到春天的气息。从窗外吹进来的微风,从涂抹在玻璃窗上的阳光,从两个孩子以及别人身上穿的衣服,我也可以看到春天的影子。我也在减少我的衣服和被褥,同时仿佛我身体的重量也跟着在减轻。我可以下床坐一些时候了,我也可以在房间里慢慢地走上二三十步。
有一天两个孩子给我带来了一把小花,青青的细叶衬托着黄色和白色的小小花朵,每朵花都欣欣然昂着头,仿佛还在呼吸新鲜的田野空气。感谢这两个孩子的好心,春天被带到我的房间来了。我一把接过这不知名的野花,就拿来放在眼睛下看,鼻端上闻,我默默地闻了许久,这种带着泥土味的清香似乎慢慢地沁入我的全身,我觉得全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好像被一种力量在摇撼着似的。
“利莎,你看,黎伯伯拿着花,就像蜂子叮住花一样,”秦家凤在旁边抿嘴笑道。
利莎也笑起来,她抓住秦家凤的手答道:“你不是说害病的人爱花吗?真不错。”她又对我说:“黎伯伯,你这样爱花,我们每天都给你摘点来,好不好?”
“好,”我只能吐出这一个字。我说不出我这时的感情,不过我知道我的活力渐渐地在恢复了。
利莎真的常常给我摘花来,花的种类也渐渐地加多。天气一天一天地暖和,那一片白茫茫的雾海也逐渐地干枯了。早晨醒在床上我看见金色阳光在窗外荡漾,还听见麻雀群在房檐上愉快地唱歌。楼下右边那家酒菜馆换了老板,经过一番装修以后不再卖包饺了,连炉子也搬进厨房里面,我立在窗前不会再受到煤烟的围攻了。
在我的病中,只有过一次警报,但是没有发紧急警报就解除了。我没有离开书店,而且也不想动一下。这天利莎的父亲在学校里面,母亲抱着孩子躲防空洞去了。利莎一定要留着陪我,她母亲还叫黄子文(那个十九岁的练习生)留下,准备等紧急警报发出后扶我到书店背后那个公共防空洞去。
“利莎,你为什么不去躲?你不害怕,”我感激地问她。
“黎伯伯,你不害怕,我也不害怕,”她笑着回答我。
“今天不会来的,雾罩还没有散完,”黄子文很有把握地插嘴说,自从上次炸了磁器口以后,敌机就不曾来过一次。
“要不来才好,省得黎伯伯跑一趟,”利莎担心地说。
四周异常静。空袭警报发出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市声完全停止,窗下马路上连防护团团员的脚步声也寂然了。我望着这张可爱的小小面孔,心里没有丝毫的恐惧。
利莎看见我不讲话,还以为我心里害怕,便安慰似地对我说:“黎伯伯,你不要害怕,我给你讲个故事。”她真的把她从老师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我听了。故事很简短,她刚刚讲完,警报就解除了,她高兴得拍手欢叫:“黎伯伯,不要紧了。”
我的病刚好时,还遇到一次警报,这回我是躲了的。但是紧急警报发出以后,敌机并没有到市空来,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听见解除警报。
这以后便是接连的阴天、雨天。空气相当沉闷,天空永远盖着那么多的愁云。但是在这个小镇的四周,万物都在发育生长,欣欣向荣。前两日雨后初晴,我沿着通磁器口的马路散步,路旁山田里油菜花开了,一片黄亮亮、绿油油的颜色十分悦目。小蝴蝶成群结队展开雪白的翅膀在田上自由飞舞。田畔几棵老树也披上了新衣。在这充满生机的气氛中,我的健康很快地就恢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