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过,黎伯伯生病,不要再请他讲故事,”利莎连忙接下去说了这一句。
看见她们的充满善意和关心的表情,我只有感激地点点头,接连说了三个表示了悟的“哦”字。
“还有袁伯母要我们来问你,要不要吃什么东西,”秦家凤再说。
不等我开口,利莎就接下去:“我晓得,要一碗藕粉冲蛋。”她扑嗤一笑。
“利莎,你真聪明,猜得到我的心,”我也忍不住笑了,却故意称赞她一句。这时夜幕已经罩上天空,在对面楼房中电灯光黄黄地亮了,楼下酒菜馆里显得十分热闹,江苏口音的茶房大声嚷着:“五号的大红蹄、炒肉丝快点!”我也觉得肚子有点空虚了,便说:“那么你们下去的时候,喊人给我买碗藕粉冲蛋也好。”
“我们现在就下去,我要回去了,”秦家凤对利莎说;然后她望着我,“黎伯伯,我回家去,下回再来看你。”
“好,谢谢你,放学时候再来耍啊,”我点点头说。
“秦姐姐,你看黎伯伯真客气,还在说谢谢你,”利莎笑起来说。秦家凤也笑了。
“我要来的,我还要来听黎伯伯讲故事,”秦家凤说,向我行一个礼,就牵着利莎的手走了。
少了这两张发光的笑脸,房里顿时阴暗起来。夜吞没了我的房间。但是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却是很暖和的。我不扭开电灯,黑暗可以帮助我思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许久。
还是利莎端了藕粉上来给我开灯的。
这个晚上我睡得早,而且睡得很好。心里非常坦然,一切暗影都消散了。没有噩梦。夜在我的安静的睡眠中过去了。
早晨我又被利莎唤醒。这是意外的事,因为今天不是星期日。利莎站在床前,使劲地推动我的头,惊惶地叫着:“黎伯伯!黎伯伯!快起来!”我睁大了眼睛。
“你快起来!爹爹跟下面吵起来了!快点!他们要拿刀来杀爹爹!”她两只眼睛惊恐地睁得很大,脸色也变成惨白,说话带点口吃,现出了很可怜的样子。
“你不要怕,不会有这种事情,他们绝不敢,”我安慰她说,即刻披起衣服下了床。我听见一个粗暴声音骂着:“娘操×,你有本事你就下来!”
“下来就下来!”我那个朋友气得声音打颤,接着橐橐地走下楼去。
“快去,快去,”利莎又在催促。
“不要紧,”我一面说,一面穿好衣服同利莎一起走下楼去。我听见朋友太太在隔壁同娘姨讲话,便断定事情并不严重。
楼下店门大开,朋友同一群人往警察分署去了。我们再听不见争吵声。利莎的睑色也恢复了红润。她听见我问她要不要跟着去警察分署的时候,她不回答,却先问我:“黎伯伯,我忘记了,你的病还没有好嘛?”
“完全好了,你要去我可以陪你去。”
“你还没有洗脸嘛,”她望着我说,接着又自言自语:“偏偏不凑巧,张先生进城去了,黄子文又去买菜去。店里头—个人都没有。”张先生是店员,黄子文是练习生,都是睡在我这个房间里的,张先生进城去批货昨晚没有回来。从她的脸色和语意我知道她盼望我陪她去,我便直截了当地说:
“等一会儿我回来洗脸也是一样。那么我就陪你去看你爹爹罢。”
“好,谢谢你!”她满意了。但是她还站在窗下仰起头唤她母亲,问道:
“妈妈,我跟黎伯伯去看爹爹去,好吗?”
她母亲从楼上窗里露出上半身来,小弟弟还抱在怀里。她温和地嘱咐道:“好的,不过你要快点回来啊,你今天还要去上学,不要耽误了。”
“我晓得,我晓得,”她答应着就拉着我的手走了。
在路上她简单地告诉我这件事情的经过:楼下左边那家菜馆生火,煤烟冒上来,完全灌进隔壁房间里,连小弟弟也呛得哭了。利莎的父亲从窗里向楼下讲话,要那个茶房把炉子搬动一下,茶房不肯,就吵起来。她父亲把一盆还未用过的脸水朝炉子上倒下去,火灭了,茶房的身上也溅了水。茶房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说要杀她的父亲,把书店大门的门闩都砍落了。因此她害怕起来。
“你真傻,杀一个人,哪里有这样容易!你看你妈妈都不着急!”我半安慰半嘲笑地说,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她不作声,脸红起来,不过看脸色,我知道她的恐惧已经渐渐地消失了。她仰起头看看我说:“黎伯伯,你没有看见他刚才那种凶相,那个不讲理的茶房——”话没有讲完,我们已经到了警察分署的门前,她便住了嘴。
这分署也是将就用一家商店的旧址改修的。只有两扇铺门开着,却被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堵塞了。我站在门口,除了一堆人头外什么都看不见。小小的利莎几次踮起脚,伸长颈项,也没有用。
里面各种口音在讲话,中间也有她父亲的声音。声音似乎很清楚,但是我仔细听去,却又连一句话也听不出来。不过我知道她父亲不会吃亏,便安慰她说:
“利莎,回家罢。看情形不会有什么事了。你爹爹就要出来的。在这里久站也没有用处,你还要去上学。”
利莎看看我,露出了失望的眼光。她嗫嚅地说:“就再等一会儿罢。”
我了解她这时的心情,便捏住她的手不再作声了。
不久她的父亲便从人丛中走出来。她看见他,马上扑过去,亲热地唤着:“爹爹。”我的笔形容不出她脸上的欢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