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一辆汽车从附近一个市镇开来经过这里往城内驶去了,或者是从城里开往那个市镇去的汽车。它们每天来来往往经过这里至少有二三十次。那种仿佛要震破人耳膜的春雷似的车声,常常从早晨七点钟响到夜间六七点。车轮那样忙碌地奔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喘息。连扑进窗来的每粒沙尘也仿佛带着热气似的。你看,我们就是在灰尘中生活着的。
敏,你不要因为这个皱起眉头。其实在我住的那个房间里情形还要更坏。我的书桌就放在窗前,窗上玻璃被五个月前落在这条街上的炸弹全震破了,现在补上了几块,也留着几个空洞。即使没有大汽车经过,只要起一阵风,大股的尘土就会从这些空洞灌进房里来。要是在晴天有阳光,我还可以看见灰尘在空中飞舞。
我住在一个朋友开的书店的楼上。关于这个房间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许多你想不到的事。这里原是所谓“双开间”的铺面,楼下却被一家菜馆先租去了一间,书店左边也是一家同样性质的兼卖“小笼包饺”的酒菜馆,所以它不得不夹在两个酒菜馆的当中,在酒馆的屋檐下,就是在人行道上,每一家安放着一个圆形的大炭炉,从早晨到傍晚它们不断地喷出带煤臭的烟,还有炖在铁锅上的蒸笼缝里也不时冒出白色的热汽。倘使笼盖一揭开,这附近就仿佛起了云雾,大股的热汽同煤烟混在一起直往上升,被屋檐阻止了,折回来,就从窗户的空洞大量地灌进楼房里。这时人在房中也会看不清楚他四周的东西。他要是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穿烟雾,他的眼珠又会被热烟刺痛。这并不是我的夸大的描写,在每个早晨,情形的确是如此。早晨便是烟雾最猖獗的时期。
我现在给你随便描写一段我早晨的生活:
一阵隆隆的汽车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只看见白色的烟雾一股一股地从玻璃窗的空洞里灌进来,好像决了堤的水,很快地就淹没了整个房间,留给我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楼板和墙壁全起了震动,同时好像有什么人在我耳边大声叫喊。我觉得整个头都在嗡嗡地响。过了片刻,汽车去远了,我的脑子才跟着楼板、墙壁等等慢慢地静下来。
我坐在床上,揉着眼皮,然后戴上眼镜,努力看那些被淹没在白雾中的房内陈设。起初我看见白雾在翻腾,在滚动。后来颜色渐渐地淡了,烟雾也逐渐散去。书桌、书架、书柜、木床、木凳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房里就只有这些简单的家具。
我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到窗前,那股熟悉的似乎会使人肺部烂掉的煤臭一下子就扑上脸来。我几乎要发恶心,连忙掉转身抓起脸帕和肥皂、牙刷等等匆匆地逃下楼去。
倘使在星期日,那么我睁开眼睛,常常会看见利莎站在我的床前,她一对黑黑的亮眼珠不住地在滚动,宽脸上现出天真的微笑,她捏着一根纸条搓成的细捻子,好像要用它来透我的鼻孔。
“利莎,你又在做什么?”
她扑嗤笑起来:“黎伯伯,我轻轻喊你,总喊不醒。”
“你这个顽皮孩子,你哪里是喊我?你明明要透我的鼻子。”我故意做出责备的样子说。
“真的,我没有透;我要透,你早就打喷嚏了,”利莎声音清脆地分辩道,两排白牙齿在我的眼镜片上灿烂地发光。她又说:“妈妈说黎伯伯晚上写文章睡得晏,喊我不要吵你。我今早晨来过几趟,黎伯伯,你都没有睡醒,我想起妈妈说的话,我不好意思吵你。”
我伸起手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她说的是真话。有两回她用这样的纸捻子透得我接连打喷嚏,但这还是我来这里不久刚和她玩熟了时的事情。在这以后她就只拿着纸捻子在我的脸上晃,却没有下过一次手。
“黎伯伯,起来罢,时候不早了,今天天气好,你带我出去走走。”
或者——
“黎伯伯,起来,下楼去吃点心。”
或者——
“黎伯伯,洗了脸,给我讲个故事。”
如果我问她:“你怎么不去上学?又逃学吗?”
她便会回答:“今天星期天,你还不晓得?我从不逃学的。黎伯伯,你乱讲!”她还用一根小指头威胁地指着我的前额。
这个孩子有时活泼,有时文静,喜欢用思想,重感情,记性也很好,读书不算太用功,但也不会偷懒,逃学的事情的确不曾有过。我喜欢这个九岁的孩子。
昨天是星期日,早晨我又被她的喜悦的声音唤醒了。她拿着一张纸和一管蘸饱墨汁的小字笔央求我:“请你给我写两个字。”
“什么字?”我奇怪地问道,就把笔和纸接过来。
“秦家凤,家字我会写,”她又慢慢地把那三个字重念一遍。
“秦家凤,就是你那个好朋友,梳两根辫子的小姑娘吗?”我带笑问道,便给她写好那三个字。
“就是她,”利莎笑答道,把右手第二根指头放在嘴上。
“你写她的名字做什么?是不是你要给她写信?”我又问道,还把那张纸拿在手里。
她从那件青红色方格子呢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张信纸,拿在我眼前一晃,又笑嘻嘻地放回袋里,然后说:“她讲过今早晨来耍,现在还没有来,我写封信去请她来。”
“你们真是好朋友,一天也舍不得分开,”我故意跟她开玩笑。
“黎伯伯,你才是我的好朋友,你讲故事给我听,”利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笑着把头一扭,分辩道。她忽然把我身上的棉被往下面一扯,等我连忙伸手拉住,半幅棉被已经离开我的身子垂到楼板上了。她得意地说一句:“黎伯伯,快起来!”就回头往房外跑去。我听见她还在楼梯上大声嚷道:“黎伯伯,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