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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豪之死

不但如此,连别的一切他所不欢喜的课都不上了。同学的劝导,先生的查究,学监舍监的训诫,丝毫不能动他。他只管读自己的《史记》,《汉书》。于是全校中盛传“杨家神经病了”。窗外经过的人,大都停了足,装着鬼脸,窥探这神经病者的举动。我听了大众的舆论,心中也疑虑,“伯豪不要真果神经病了?”

不久暑假到了。散学前一天,他又同我去跑山。归途上突然对我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的游玩了。”我惊异地质问这话的由来,才知道他已决心脱离这学校,明天便是我们的离别了。我的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交游的告终,但想起了他在学校里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是年秋季开学,校中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先生们少了一个赘累,同学们少了一个笑柄,学校似乎比前安静了些。我少了一个私淑的同学,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惧而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反感,对于同学的嫌恶,和对于学生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此后十五年间,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学教师。我对他的交情,除了我因谋生之便而到余姚的小学校里去访问他一二次之外,止于极疏的通信,信中也没有什么话,不过略叙近状,及寻常的问候而已。我知道在这十五年间,伯豪曾经结婚,有子女,为了家庭的负担而在小学教育界奔走求生,辗转任职于余姚各小学校中。中间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钱庄来替他们写信,但不久仍归于小学教师。我二月十二日结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几首贺诗寄送我。我还记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圆月半天。鸳鸯三日后,浑不羡神仙。”抵制日本的那一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诗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尔小虫,胡不自量?人能伏龙,尔乃与抗!……”又记得我去访问他的时候,谈话之间,我何等惊叹他的志操的弥坚与风度的弥高,此外又添上了一层沉着!我心中涌起种种的回想,不期地说出:“想起从前你与我同学的一年中的情形,……真是可笑!”他摇着头微笑,后来他叹一口气,说道:“现在何尝不可笑呢;我总是这个我。……”他下课后,陪我去游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对我说道:“我们再来无目的地漫跑?”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梦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唤回儿时的心情,装作欢喜赞成。然而这热烈的兴采的出现真不过片刻,过后仍旧只有两条为尘劳所伤的疲乏的躯干,极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脚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还未完全冷却的鸟,发出一个最后的颤动。

今年的暮春,我忽然接到育初寄来的一张明片。“子恺兄:杨君伯豪于十八年三月十二日上午四时半逝世。特此奉闻。范育初白。”后面又有小字附注:“初以其夫人分娩,雇一佣妇,不料此佣妇已患喉痧在身,转辗传染,及其子女。以致一女(九岁)一子(七岁)相继死亡。伯豪忧伤之余,亦罹此疾,遂致不起。痛哉!知兄与彼交好,故为缕述之。又及。”我读了这明片,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尘缘的告终;但想起了在世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后来舜五也来信,告诉我伯豪的死耗,并且发起为他在余姚教育会开追悼会,征求我的吊唁。泽民指沈泽民。从上海回余姚去办伯豪的追悼会。我准拟托他带一点挽祭的联额去挂在伯豪的追悼会中,以结束我们的交情。但这实在不能把我的这紊乱的心绪整理为韵文或对句而作为伯豪的灵前的装饰品,终于让泽民空手去了。伯豪如果有灵,我想他不会责备我的不吊,也许他嫌恶这追悼会,同他学生时代的嫌恶分数与等第一样。

世间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自然界少了一个赘累,人类界少了一个笑柄,世间似乎比从前安静了些。我少了这个私淑的朋友,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惧与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世间的反感,对于人类的嫌恶,和对于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四日于缘缘堂。《小说月报》第20卷第11号(1929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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