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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之苦

复员返杭后数月,杭州报纸上给我起了一个诨名,叫做“三不先生”。那记者说,我在战前是“三湾先生”,因为住过石门湾,江湾,杨柳湾(嘉兴);胜利后变了“三不先生”,因为不教书,不讲演,不宴会。(见卅六〔1947〕年五月某日《正报》)

三不先生这诨名,字面上倒也很雅致,好比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之类。但实际上很苦,决不如欧阳修的“书一万卷,金石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人一个”的风雅。我的不教书,不讲演,实在是为了流亡十年之后,身体不好,学殖荒芜,不得已而如此。或有人以为我已发国难财或胜利财,看不起薪水,所以不屑教书,那更不然。我有子女七人,四人已经独立,我的担负较轻;而版税画润所入,暂时足以维持简朴的生活,不必再用薪水,所以暂不教书,这是真的。至于不宴会,我实在是生怕宴会之苦。希望我今生永不参加宴会。

宴会,不知是谁发明的,最不合理的一种恶剧!突然要集许多各不相稔的人,在指定的地方,于指定的时间,大家一同喝酒,吃饭,而且抗礼或谈判。这比上课讲演更吃力,比出庭对簿更凶!我过去参加过多次,痛定思痛,苦况历历在目。

接到了请帖,先要记到时日与地点,写在日历上,或把请帖揭在座右,以防忘记。到了那一天早晨,我心上就有一件事,好比是有一小时教课,而且是最不欢喜教的课。好比是欠了人钱,而且是最大的一笔债。若是午宴,这上午就忐忑不安;若是夜宴,这整日就瘟头瘟脑,不能安心做事了。到了时刻,我往往准时到场。并非励行新生活,却是俗语所说,“横竖要死,早点爬进棺材里。”可是这一准时,就把苦延长了。我最初只见主人,贵客们都没有到。主人要我坐着,遥遥无期地等候。吃了许多茶,许多烟,吃得舌敝唇焦,饥肠辘辘,贵客们方始陆续降临。每来一次,要我站起来迎迓一次,握手一次,寒暄一次。他们的手有的冰冷的,有的潮湿的,有的肉麻的,还有用力很大,捏得我手痛的。他们的寒暄各人各样,意想不到。我好比受许多试官轮流口试,答话非常吃力。最吃力的,还是硬记各人的姓。主人介绍“这是王先生”的时候,我精神十分紧张,用尽平生的辨别力和记忆力,把“王”字和这脸孔努力设法联系。否则后来忘记了,不便再问“你到底姓啥?”若不再问,而用“喂,喂”,“你,你”,又觉得失敬。这种时候,我希望每人额上用毛笔写一个字。姓王的就像老虎一样写一王字。这便可省却许多脑力。一桌十二三人之中,往往有大半是生客。一时要把八九个姓和八九只脸孔设法联系,实在是很伤脑筋的一件苦工!我在广西时,这一点苦头吃得少些。因为他们左襟上大家挂一个徽章,上面写出姓名。忘记了的时候,只要假装同他亲昵,走近去用眼梢一瞥,又记得了。但入席之后,围坐在大圆桌的四周的时候,此法又行不通,因为字太小了。若是忘记对座的人的姓,距离大圆桌的直径,望去看不清楚,又不便离席,绕道到对面去检阅襟章。若是忘记了邻座的人的姓,距离虽近而方向不好,也不便弯转头去看他的胸部。故广西办法虽好,总不及额上写字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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