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所百年老屋,是三开间三进。第一进靠街,两间是我家的染店,一间是王叔家的医店。第二第三进,中央是我家,左面是堂兄嘉林家,右面是王叔家。两边都有厢房,独我家居中,没有厢房。幸而嘉林家人少,只住楼上,楼下都借给我家,借此勉强可住。王叔家最后一进,划分为二,最后一间及其楼上,租给S姑娘住,经常走后门进出。所以S姑娘不但是我们的邻居,竟是同住一屋子的人。
S姑娘生得长身纤足,一张鹅蛋脸经常涂脂抹粉;说起话来声音像银铃一般,外加悠扬婉转。她赘一个丈夫,叫做T。T本家姓H,……入赘后改名T。此人那副尊容,实在生得特别,额上皱纹无数,两只眼睛细得没处寻找,鼻孔向天,牙齿暴出,竟像一个猪头。名字……已经俗气得太露骨了,再加之以这副尊容,竟成了一个蠢汉。然而此人心地极好,忠厚谦恭,老婆骂得无论怎样厉害,他从来不还嘴。但旁人都说,S姑娘“一朵鲜花插在狗屎里了”。
为此,S姑娘不要T住在家里,叫他经常住在戏台底下的炮仗店里。这炮仗店原是T开的。他做炮仗很有本领,大炮,鞭炮,雪炮,流星,水老鼠,金转银盘,万花筒等他都会做。他这店里只有他一个人,自饮自食,独居独宿,S姑娘召唤,才回家去。回家大都是为了忌日祭祖宗,要他去叩头。叩过头,吃过饭,仍回店去。有一次,T去后,S姑娘大骂“笨畜生”,因为T收祭品时把一碗酒挂在篮里,S姑娘取篮时酒倒翻了,淋了一衣袖酒。她高声地骂给隔壁五娘娘听,连我们灶间里也听得到,于是大家笑T怕老婆。S姑娘骂完后的结论是:“所以我不许他回家。”
S姑娘租这间房子,很有妙用。她走后门进出,后门外是一条小街,叫做梅纱弄,这弄极小,很少有人走过。S姑娘的情夫就可自由出入。她的情夫有两人,一人是开杂货店的M,另一个是富家子C。石门湾地方小,人的活动难于隐瞒,S姑娘偷野老公,几乎无人不晓。就有两个闲汉来捉奸。一个叫Z,是个泼皮,人都叫他“吃屎”。因为他的名字发音和“吃屎(读如污)”相似。这是一个无业游民,专以敲竹杠为生。据说M和C经常开销他。如果不开销了,他就要捉奸。另一个人叫烂污阿二。姓名一向不传,人都叫他“烂污”或“阿二”或全称为“烂污阿二”。这人的确撒过大烂污:有一次,他同某女人通奸,女人的丈夫痛打女人,女人吊死了。这丈夫便把烂污阿二捉来,把这奸夫和女尸周身脱得精光,用绳子紧紧地捆在一起,关在一个空房子里,关了三天。这正是炎夏天气,尸身烂了,烂污阿二身上滚满了烂肉,爬满了蛆虫。放出来时,他居然不死,而撒烂污的名声更大了。他住的地方较远,消息不大灵通,来捉奸的机会较少。我只记得有一天黄昏,烂污阿二敲S姑娘的后门,C连忙走前门逃走。五叔家的店门是不开的,他只得走中央,正好我父亲在喝酒。他穷极智生,向我父亲拱一拱手说:“三伯,我要请你写一把扇子。”说罢一缕烟走了。S姑娘却在里面大骂烂污阿二:“捉奸捉双!你污人清白,同你到街坊去评理!”
S姑娘有一个儿子,叫做R。此人相貌全像他父亲T,而愚笨无比,七八岁了连话也说不清楚。有一次我听见他在唱:“吃也晓,恶也要,半末恶衣吃,见交也衣好……”我听不懂,后来才知道是他母亲教他唱的:“青菱小,红菱老,不问红与青,只觉菱儿好。……”R大了,S姑娘给他讨个老婆,这老婆也善于偷汉,本领不亚于S姑娘。抗日战争初期,R被日本鬼拉去,不知所终。《缘缘堂续笔》,19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