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生是我的远房堂兄。他的父亲叫亚卿,我们叫他亚卿三大伯,或麻子三大伯。亚卿曾在我们的染店里当管账,乐生就在店里当学徒。因此我和乐生很熟悉,下午店里空了,乐生就陪我玩。
乐生的玩法,异想天开,与众不同,还带些恶毒性,但实际上并不怎么危害人。我对他有些向往,就因为爱好这种恶毒性。例如:他看到一条百脚百脚,即蜈蚣。,诱它出来,用剪刀把它的两只钳剪去。百脚是以钳为武器的,如今被剪去了,就如缴了械,解除了武装,不可怕了。乐生便把它藏在衣袖里,任他在身上爬来爬去。他突然把百脚丢在别人身上,那人吓了一大跳。有几个小孩,竟被他吓得大哭。有一次,我母亲出来,在店门口坐坐。乐生乘其不备,把这条百脚放在她肩上了。我母亲见了,大吃一惊,乐生立刻走过去把百脚捉了,藏入袋里,使得我母亲又吃一惊。又有一次,他向他的父亲麻子三大伯讨零用钱,他父亲不给。他便拿出百脚来,丢在他臂上。麻子三大伯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来掸,岂知那百脚落在他背脊上了,没有离身。他向门角落里拿起一根门闩,要打乐生。乐生在前面逃,他背着百脚拿着门闩在后面追,街上的人大笑。乐生转一个弯,不见了,麻子三大伯背着百脚拿着门闩站着喘气。有人替他掸脱了百脚。一只鸡看见了,跑过来啄了两三口,把百脚全部吞下去了。这鸡照旧仰起了头踱来踱去,若无其事。可知鸡的胃消化力很强。这百脚已无钳无毒。倘是有钳有毒的,它照样会消化,把毒当作营养品。记得我的大姐扎珠花,嫌珠子不圆,把它灌进鸡嘴巴里。过了一会,把鸡杀了,取出珠子来,已浑圆了。可见其消化力之强。闲话少讲。
乐生对于百脚,特别感到兴趣。上述的办法玩腻之后,他又另想办法。把一根竹,两头削尖,弯成弓形,钉住百脚的头和尾,两手一放,百脚就成了弓弦。这叫做百脚弓。他把百脚弓挂在墙上,到第三日,那百脚还不曾死,脚还在抖动。所以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这办法太残忍了。百脚原是害虫,应该杀死。但何必用这等残酷的刑罚呢。但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当时我也木知木觉。且说百脚干燥之后,居然非常坚韧,可作弓弦,用竹签子射箭,见者无不惊叹乐生这种杰作。
乐生另有一种杰作,实在恶毒得可以。有一天晚上,我同他两人在店堂里,他悄悄地拿出一包头发来,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用剪刀剪得很细,像黑粉末。我问他做什么用,他说你明天自会知道。到了明天下午,店里空了,隔壁的道士先生顾芷塘来坐在店门口,和人谈闲天。乐生乘其不备,拿一把头发粉末来撒在他的后头骨下面的项颈里了。这顾芷塘的项颈生得很长,人们说他是吹笙的,笙是吸的,便把项颈吸得很长了。因为项颈长,所以衣领后头很宽,可容许多头发粉末。顾芷塘起先不觉得什么,后来觉得痒了,伸手去搔,越搔越痒。那些头发粉末落下去,粘在背脊上,顾芷塘只得撩起衣服来,弯进手臂去搔。同时自言自语:“背脊上痒得很,难道生虱子了?我家没有虱子的呀。”终于痒得熬不住,便回家去换衣裳了。
管账先生何昌熙也着过这道儿。何昌熙坐在账桌边写账,乐生假作用鸡毛帚掸灰尘,把一把头发粉末撒在他项颈里了。何昌熙是个大块头,一时木知木觉,后来牵动衣裳,越牵越痒,嘴里不住的骂人。乐生和我却在暗笑。丫头红英吃过不少次数。因为红英常常坐在店门口阶沿上剖鱼或洗衣服,乐生凭在柜台上,居高临下,撒下去正好落在项颈里。此外,乐生拿了这包宝贝上街去,谁吃他亏,不得而知了。这些都是顽皮孩子的恶作剧,算不得作恶为非,但他还有招摇撞骗行径呢。
上午,街上正闹的时候,乐生拿了一碗水在人丛中走。看到一个比较阔绰的人,有意去碰他一下,那碗水倒翻在地上了。乐生惊喊起来:“啊呀!我这两角洋钱烧酒被你碰翻了!奈末奈末,江南方言,意即这下子。我的爷要打杀我了!要你赔!要你赔!”他竟哭出眼泪来了。那人没奈何,只得赔他两角洋钱。
乐生早死。他的儿子叫舜华,听说在肉店经商,现在不知怎样,几十年没消息了。《缘缘堂续笔》,19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