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四岁在小学读书的时候,菊林是一个六岁的小和尚。如果此人现在活着而不还俗,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了。
我们的西溪小学堂办在市梢的西竺庵里,借他们的祖师殿为校舍。我们入学,必须走进山门,通过大殿。因此和和尚们天天见面。西竺庵是个子孙庙,老和尚收徒弟,先进山门为大。菊林虽只六岁,却是先进山门,后来收的十三四岁的本诚,要叫他“师父”。这些小和尚,都是穷苦人家卖出来的,三块钱一岁。像菊林只能卖十八元。菊林年幼,生活全靠徒弟照管。“阿拉师父跌了一跤!”本诚抱他起来。“阿拉师父撒尿出了!”本诚替他换裤子。“阿拉师父困着了!”本诚抱他到楼上去。
僧房的楼窗外挂着许多风肉。这些和尚都爱吃肉,而且堂堂皇皇地挂在窗口。他们除了做生意(即拜忏)时吃素之外,平日都吃荤。而且拜忏结束之时,最后一餐也吃荤。有一次我看见老和尚打菊林的屁股,为的是菊林偷肉吃。
西竺庵里常常拜忏,差不多每月举行一次,每次都有名目:大佛菩萨生日,观音菩萨生日,某祖师生日等等。届时邀请当地信佛的太太们来参加。太太们都很高兴,可以借佛游春。她们每人都送香金。富有的人家送的很重,贫家随缘乐助。每次拜忏,和尚的收入是可观的。和尚请太太们吃素斋,非常丰盛。太太们吃好之后,在碗底下放几个铜钱,叫做洗碗钱。菊林在这一天很出风头。他合掌向每位太太拜揖,口称“阿弥陀佛”。他的面孔像个皮球,声音喃喃呐呐,每个太太都怜爱他,给他糖果或铜板角子。她们调查这小和尚的身世,知道他一出世就父母双亡,阿哥阿嫂生活困难,把他卖做小和尚。菊林心地很好,每次拜忏的收入,铜板角子交给老和尚,糖果和他的徒弟分吃。
抗战胜利后我从重庆归来,去凭吊劫后的故乡,看见西竺庵一部分还在。我入内瞻眺,在廊柱石凳之间依稀仿佛地看见六岁的菊林向我合掌行礼。庵中的和尚不知去向,屋宇都被尘封。大概他们都在这浩劫中散而之四方矣。但不知菊林下落如何。《缘缘堂续笔》散文集,19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