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法]
有所憎恶是神圣的事情。它是健全有力之心灵愤怒的表现,是厌恶平庸和愚蠢的战斗性的表示。厌恶,就是对自己炽热和高尚灵魂的感受,它就是对无耻和愚蠢的世事予以蔑视的广泛的体验。
憎恶使人得到宽慰,憎恶能表达正义,憎恶就更显得重要。
每当我对我的时代庸俗乏味的事物进行一次反抗之后,我便感到自己更加年轻和更加勇敢了。我把憎恶和自豪当成我的两个客人:在我孤独的时候,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孤独是由于我痛恨损害正义和真理的人。如果说今天我有些价值的话,那是我与众不同,我有所憎恶。
我憎恶那些没有价值和软弱无能的人;他们让我讨厌。他们使我热血沸腾,心情烦躁。每当看到这些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走起路来蹒跚得像鹅一样的家伙,我就火冒三丈。在生活中,我每走两步就不免遇到三个白痴,这便是我感到烦恼的缘故。生活的大道本来是平坦的,可是由傻瓜们组成的人群却挡住了你的去路、他们庸俗谈话的唾沫直往你脸上溅。他们走着,谈着,不论是他们的姿势和声音,都使我感到极其不快,以至我,像斯汤达那样,宁可要一个捣蛋的家伙,也不喜欢一个傻瓜。我要问,我们要这些人有什么用处呢?在战斗和必须前进的时刻,我们却被他们缠住了。我们正离开旧世界,在奔向一个新世界。他们却带着否定的笑容,荒唐的格言,侧身于我们的怀抱,跳进我们的腿肚间;他们使我们处于危险而艰难的狭路。我们全身都在摇晃,他们折磨我们,使我们喘不过气来,缠住我们不放。嗳,怎么搞的!我们已处在铁路和电报无限而绝对地控制我们肉体和精神的时代,处在人的精神正在产生一种新的真理的严重而不安宁的时代,而那些无视现实的微不足道而又愚昧无知的人,却在他们那狭窄而令人作呕的平庸池沼里停滞不前。天际的视野在不断扩大,阳光升起,布满了天际。而他们,他们却乐于沉迷在不冷不热的泥浆里,他们的肚子以一种缓慢的享受动作在消化食物;他们紧闭起被阳光直射的猫头鹰似的眼睛,他们叫嚷说别人打扰了他们,说他们无法睡大觉了,一面悠闲地反刍他们在低级蠢话的牲口槽里用口嚼进的饲料。即使人们给我们一些疯子,我们还能把他们派某种用场;疯子们也在思想;他们每一个人有些过分紧张的想法,因而损害了他们智慧的活力;而这些人呢,这些人在思想上和心灵上都是病态的人,是虽然充满生命与力量,但却可怜的人。我是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因为我总是希望在他们混乱的思想中能闪现出一丝最高真理的光芒。可是,愿上帝发发慈悲,还是消灭掉那些傻瓜和庸人,那些无用的人和低能儿吧,得有一些法律,以便使我们从这些闭着眼睛胡说大白天是夜晚的人中间挣脱出来。对于有勇气、有毅力的人来说,现在是他们的九三年九三年指1793年,这是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的疾风暴雨时期。的时候了,而庸人们蛮横无礼的权势使大家都感到头痛,庸人们应该成批地被扔到“沙滩广场”巴黎的沙滩广场(LaplacedeGreve)。14世纪至19世纪时,死刑主要在这里执行。
我憎恶他们。
我厌恶那些纠缠于个人意见的人,他们成堆成伙地走着,互相挤来挤去,低着头望地面,而不愿看那天空的灿烂阳光。他们每一伙都有自己的神明,自己的偶像,他们扼杀了人类伟大的真理,把它放在他们的祭坛上,在巴黎,这样的人有成百上千,每个角落都有二三十个,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讲坛,他们高踞于上,夸夸其谈地教训人民。他们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带着极其庸俗无聊的端庄神情行进。一旦别人打扰了他们幼稚的盲目信仰,他们便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你们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我的朋友,诗人们,小说家们,学者和一般好奇的人们,你们曾去敲过这些大人物的门,他们把门关得紧紧的,在修剪他们的指甲;他们高声和我谈话,目的是让大家听见,而他们却像是胆怯而气量狭小的教堂执事,把你们抛在他们的小教堂之外。你们要讲,他们因你们缺乏经验而取笑你们,那种否定一切事实的经验不是他们的过错。不妨叙述一下您的第一篇文章的遭遇,当您带着您诚实而充满信心的散文前去而竟遇到这样的回答:“您赞扬一个人有才能,而这个人对我们来说不见得有才能,因而对任何人来说,都谈不上有什么才能。”这个聪明而公正的巴黎竟给我们演了这样一出好戏!不论在天上,或是在地下,在一个广阔的领域内,确实存在着一个真理,一个惟一而绝对的,它主宰众人并把我们推向未来的真理。而在这里,却有一百个互相矛盾和互相厮杀的真理,一百个互相侮骂的学派,一百群嚎叫着拒绝前进的牲畜。一些人对一去不复返的往事表示惋惜,另一些人却梦想永远不会实现的前程;而那些只考虑现在的人呢,却把眼前当作永恒而谈论。每一个宗教有它的传教士,每一个教士有他盲目崇拜者和太监式的随从。现实,这确实是值得操心的问题:现实简直是一场内战;一场淘气的孩子间用雪球互相攻击的战斗;一幕大大的闹剧,过去和未来,神和人,谎言和愚昧,成为其中逗乐而滑稽的玩偶。我要问,自由的人们,那些生活高尚的人,那些没有把他们的思想禁锢在一种教条的狭隘圈子里的人,和那些坦率地走向光明的人,不担心明天会停顿下来而一心想着正义和真理的人,他们在哪里呢?那些从不趋炎附势、阿谀捧场的人在哪里呢?他们不会看到他们头头的一个手势而鼓掌,不论头头是上帝或王子,平民抑或贵族。这样的人在哪里呢?还有离开那些愚昧人群而独自生活的人在哪里呢?他们接受一切伟大的事实,蔑视小集团主义,而热爱自由思想,这样的人在哪里呢?这样的人说话的时候,显赫而愚昧的家伙却勃然大怒,并且动用他们的喽罗群起而攻之;之后,这些家伙又回来反刍他们的食物,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彼此以胜利者自居,而他们全都是些蠢货。我憎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