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二十年来之生涯,皆政治生涯也。吾自距今一年前,虽未尝一日立乎人之本朝,然与国中政治关系,殆未尝一日断。吾喜摇笔弄舌,有所论议,国人不知其不肖,往往有乐倾听之者。吾问学既谫薄,不能发为有统系的理想,为国民学术辟一蹊径。吾更事又浅,且去国久,而与实际之社会阂隔,更不能参稽引申,以供凡百社会事业之资料,惟好攘臂扼腕以谭政治,政治谭以外,虽非无言论,然匣剑帷灯,意固有所属,凡归于政治而已。吾亦尝欲借言论以造成一种人物,然所欲造成者,则吾理想中之政治人物也。吾之作政治谭也,常为自身感情作用所刺激,而还以刺激他人之感情,故持论亦屡变,而往往得相当之反响。畴昔所见浅,时或沾沾自喜,谓吾之多言,庶几于国之政治小有所裨,至今国中人犹或以此许之。虽然,吾今体察既确,吾历年之政治谭,皆败绩失据也。吾自问本心,未尝不欲为国中政治播佳种,但不知吾所谓佳种者误于别择耶?将播之不适其时耶?不适其地耶?抑将又播之不以其道耶?要之,所获之果,殊反于吾始愿所期。吾尝自讼,吾所效之劳,不足以偿所造之孽也。吾躬自为政治活动者亦既有年,吾尝与激烈派之秘密团体中人往还,然性行与彼辈不能相容,旋即弃去。吾尝两度加入公开之政治团体,遂不能自有所大造于其团体,更不能使其团体有所大造于国家,吾之败绩失据又明甚也。吾曾无所于悔,顾吾至今乃确信吾国现在之政治社会,决无容政治团体活动之余地。以今日之中国人而组织政治团体,其于为团体分子之资格,所缺实多,夫吾即不备此资格者之一人也。而吾所亲爱之俦侣,其各皆有所不备,亦犹吾也。吾于是日憬然有所感,以谓吾国欲组织健全之政治团体,则于组织之前更当有事焉。曰务养成较多数可以为团体中健全分子之人物。然兹事终已非旦夕所克立致,未能致而强欲致焉,一方面既使政治团体之信用,失坠于当世,沮其前途发育之机,一方面尤使多数有为之青年,浪耗其日力于无结果之事业,甚则品格器量,皆生意外之恶影响。
吾为此惧,故吾于政治团体之活动,遂不得不中止。吾又尝自立于政治之当局,迄今犹尸名于政务之一部分。虽然,吾自始固自疑其不胜任,徒以当时时局之急迫,政府久悬,其祸之中于国家者或不可测,重以友谊之敦劝,乃勉起以承其乏,其间不自揣,亦颇尝有所规划,思效铅刀之一割,然大半与现在之情实相阂,稍入其中,而知吾之所主张,在今日万难贯彻,而反乎此者,又恒觉于心有所未安。其权宜救时之政,虽亦明知其不得不尔,然大率为吾生平所未学,虽欲从事而无能为役。若此者,于全局之事有然,于一部分之事亦有然。是故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之义,呈求引退,徒以元首礼意之殷渥,辞不获命,暂癓然滥竽今职,亦惟思拾遗补阙,为无用之用,而事实上则与政治之关系,日趋于疏远。更得闲者,则吾政治生涯之全部,且将中止矣。夫以二十年习于此生涯之人,忽焉思改其度,非求息肩以自暇逸也,尤非有所愤恶而逃之也,吾自始本为理论的政谭家,其能勉为实行的政务家与否,原不敢自信。今以一年来所经历,吾一面虽仍确信理论的政治,吾中国将来终不可以蔑弃,吾一面又确信吾国今日之政治,万不容拘律以理论,而现在佐元首以实行今日适宜之政治者,其能力实过吾倍蓰。以吾参加于诸公之列,不能多有所助于其实行。亦犹以诸公参加于吾之列,不能多有所助于吾理论也。夫社会以分劳相济为宜,而能力以用其所长为贵。吾立于政治当局,吾自审虽蚤作夜思、鞠躬尽瘁,吾所能自效于国家者有几?夫一年来之效既可睹矣。吾以此日力,以此心力,转而用诸他方面,安见其所自效于国家者,不有以加于今日?然则还我初服,仍为理论的政谭家耶?以平昔好作政谭之人,而欲绝口不谭政治,在势固必不能自克;且对于时政得失而有所献替,亦言论家之通责,吾岂忍有所讳避?虽然,吾以二十年来几度之阅历,吾深觉政治之基础恒在社会,欲应用健全之政论,则于论政以前更当有事焉。而不然者,则其政论徒供刺激感情之用,或为剽窃干禄之资,无论在政治方面,在社会方面,皆可以生意外之恶影响,非直无益于国而或反害之,故吾自今以往,不愿更多为政谭,非厌倦也,难之故慎之也。政谭且不愿多作,则政团更何有?故吾自今以往,除学问上或与二三朋辈结合讨论外,一切政治团体之关系,皆当中止。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师长,最亲习之友生,亦惟以道义相切?,学艺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论、行动,吾决不愿有所与闻,更不能负丝毫之连带责任。非孤僻也,人各有其见地,各有其所以自信者,虽以骨肉之亲,或不能苟同也。
夫身既渐远于政局,而口复渐稀于政谭,则吾之政治生涯,真中止矣。吾自今以往,吾何以报国者?吾思之,吾重思之,吾犹有一莫大之天职焉。夫吾固人也,吾将讲求人之所以为人者而与吾人商榷之,吾固中国国民也,吾将讲求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者而与吾国民商榷之。人之所以为人,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虽若夫妇之愚可以与知乎,而吾国竟若有所未解,或且反其道而恬不以为怪。质言之,则中国社会之堕落窳败,晦盲否塞,实使人不寒而栗。以智识才技之⒙若彼,势必劣败于此,物竞至剧之世,举全国而为饿殍,以人心风俗之偷窳若彼,势必尽丧吾祖若宗遗传之善性,举全国而为禽兽。在此等社会上而谋政治之建设,则虽岁变更其国体,日废置其机关,法令高与山齐,庙堂日昃不食,其亦曷由致治,有蹙蹙以底于亡已耳。夫社会之敝极于今日,而欲以手援天下,夫孰不知其难?虽然,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悉辏集于政界,而社会方面,空无人焉,则江河日下,又何足怪?吾虽不敏,窃有志于是。若以言论之力,能有所贡献于万一,则吾所以报国家之恩我者,或于是乎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