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大哉言乎!野蛮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旨趣甚简单而常不相容;文明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性质甚繁杂而各呈其用。而吾人所最当研究而受用者,则凡百之道德,皆有一种妙相,即自形质上观之,划然立于反对之两端;自精神上观之,纯然出于同体之一贯者。譬之数学,有正必有负;譬之电学,有阴必有阳;譬之冷热两暗潮,互冲而互调;譬之轻重两空气,相薄而相剂。善学道者,能备其繁杂之性质而利用之,如佛说华严宗所谓相是无碍相入无碍。苟有得于是,则以之独善其身而一身善,以之兼善天下而天下善。
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凡我辈有志于自治,有志于觉天下者,不可不重念此言也。天下固有绝好之义理,绝好之名目,而提倡之者不得其法,遂以成绝大之流弊者。流弊犹可言也,而因此流弊之故,遂使流俗人口实之,以此义理此名目为诟病,即热诚达识之士,亦或疑其害多利少而不敢复道,则其于公理之流行反生阻力,而文明进化之机为之大窒。庄子曰:“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巨。”可不惧乎?可不慎乎?故我辈讨论公理,必当平其心,公其量,不可徇俗以自画,不可惊世以自喜。徇俗以自画是谓奴性,惊世以自喜是谓客气。
吾今者以读书思索之所得,觉有十种德性,其形质相反,其精神相成,而为凡人类所当具有缺一不可者,今试分别论之。
其一 独立与合群
独立者何?不倚赖他力,而常昂然独往独来于世界者也。《中庸》所谓“中立而不倚”,是其义也。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此,文明人所以异于野蛮者以此。吾中国所以不成为独立国者,以国民乏独立之德而已。言学问则倚赖古人,言政术则倚赖外国。官吏倚赖君主,君主倚赖官吏;百姓倚赖政府,政府倚赖百姓。乃至一国之人,各各放弃其责任而惟倚赖之是务,究其极也,实则无一人之可倚赖者。譬犹群盲偕行,甲扶乙肩,乙牵丙袂,究其极也,实不过盲者倚赖盲者。一国腐败,皆根于是。故今日救治之策,惟有提倡独立。人人各断绝倚赖,如孤军陷重围,以人自为战之心,作背城借一之举,庶可以扫拔已往数千年奴性之壁垒,可以脱离此后四百兆奴种之沉沦。今世之言独立者,或曰拒列强之干涉而独立,或曰脱满洲之羁轭而独立。吾以为不患中国不为独立之国,特患中国今无独立之民。故今日欲言独立,当先言个人之独立,乃能言全体之独立;先言道德上之独立,乃能言形势上之独立。危哉微哉!独立之在我国乎?
合群云者,合多数之独而成群也。以物竞天择之公理衡之,则其合群之力愈坚而大者,愈能占优胜权于世界上,此稍学哲理者所能知也。吾中国谓之为无群乎,彼固庞然四百兆人经数千年聚族而居者也。不宁惟是,其地方自治之发达颇早,各省中所含小群无数也;同业联盟之组织颇密,四民中所含小群无数也。然终不免一盘散沙之诮者,则以无合群之德故也。合群之德者,以一身对于一群,常肯绌身而就群;以小群对于大群,常肯绌小群而就大群。夫然后能合内部固有之群,以敌外部来侵之群。乃我中国之现状,则有异于是矣。彼不识群义者不必论,即有号称求新之士,日日以合群呼号于天下,而甲地设一会,乙徒立一党,始也互相轻,继也互相妒,终也互相残。其力薄者,旋起旋灭等于无有;其力强者,且将酿成内讧为世道忧。此其故,亦非尽出于各人之私心焉,盖国民未有合群之德,欲集无数之不能群者强命为群,有其形质无其精神也。故今日吾辈所最当讲求者,在养群德之一事。
独与群,对待之名辞也。入人断绝倚赖,是倚群毋乃可耻?常绌身而就群,是主独无乃可羞?以此间隙,遂有误解者与托名者之二派出焉。其老朽腐败者,以和光同尘为合群之不二法门,驯至尽弃其独立,阉然以媚于世;其年少气锐者,避奴隶之微号,乃专以尽排侪辈惟我独尊为主义。由前之说,是合群为独立之贼;由后之说,是独立为合群之贼。若是乎两者之终不能并存也。今我辈所亟当说明者有二语:曰独立之反面,依赖也,非合群也;合群之反面,营私也,非独立也。虽人自为战,而军令自联络而整齐,不过以独而扶其群云尔;虽全机运动,而轮轴自分劳而赴节,不过以群而扶其独云尔。苟明此义,则无所容其托,亦不必用其避。譬之物质然,合无数“阿屯”而成一体,合群之义也;每一“阿屯”中皆具有本全所含原质之全份,独立之义也。若是者,谓之合群之独立。
其二 自由与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