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六经不够作领袖人才的来源——答孟心史先
前说四事,都是匆匆写的,不成意思,居然劳先生殷殷赐答,不安之至。
顷重读《学记》,终觉其为一种教育理论之书,而不是记叙一种现行制度之书。其述“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乃是实写其所见闻之学校。其云“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以下,则是提出一种理想的制度。孟子谓“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是纵的时代差别;《学记》则以此诸名施于横的地域差别。此无他,同是信口开河的记古,正不妨相矛盾也。
“通一经至纤屑无有滞碍”,此种境界,谈何容易?纵观两汉博士,其通一经,只是通其所谓通,以后人眼光观之,如京房翼奉之流皆“不通”之尤者也。
禁私学一点,尊旨甚是。
尊经一点,我终深以为疑。儒家经典之中,除《论孟》及《礼记》之一部分之外,皆系古史料而已,有何精义可作做人模范?我们在今日尽可挑出《论孟》诸书,或整理成新式读本,或译成今日语言,使今人与后人知道儒家典型的来源,这是我很赞成的。其他《诗》则以文学眼光读之;《左传》与《书》与《仪礼》,则以历史材料读之,皆宜与其他文学历史同等齐观,方可容易了解。我对于“经”的态度,大致如此,请教正。
先生问:“中国之士大夫,若谓不出于六经,试问古来更有何物为制造之具?”此大问题,不容易有简单的解答。鄙意以为制造士大夫之具,往往因时代而不同,而六经则非其主要之具。往年读汪辉祖《病榻梦痕录》,(此为中国自传文学中最佳的一部。)见他律己之法,每日早起焚香读《太上感应篇》一遍,其事最简陋,而其功效也可以使他佐幕则成好刑名,做官则是好官。由此推而上之,王荆公最得力于禅学,其行事亦可为士大夫模范;荆公答曾子固书说他自己博览广询,他深信“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更推上去,如张释之汲黯,其风度人格岂不比董生公孙丞相更可敬爱?经学大师未必一定超过治黄老学的人。更推上去,则孔子固可敬爱,墨子独不可敬爱耶?
我略举此数人,以明此问题不能有简单的答案。所以我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士大夫,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范型式的领袖人物。他们的高下优劣总都逃不出他们所受的教育训练的势力。某种范型训育自然产生某种范型的领袖”。(《独立》十二号,页四)。如梁任公所举“中国之武士道”,此一个时代的范型的人物也。如萧望之匡衡孔光张禹,此又一个时代的范型的人物也。如阮籍嵇康,此又一个时代的范型的人物也。过此以往,代有其人。理学以前,有范文正王荆公诸人;理学时代,有朱子方正学王文成以至东林诸公。
若分析此等人物所受训育,有得力于一时代的特殊阶级之特别风尚者,有得力于学问者,有得力于宗教者,有得力于家庭教育者,有得力于经或理学者,有得力于文学者,有得力于史传者,——其途径不一,而皆不能以经学一事包括之。不能人人有一部《病榻梦痕录》式之自传,故我们不能作详细精密的分析。约略估计之,我们可以说:经学的影响不如史传,史传的影响又不如宗教,书本的教育又不如早年家庭的训育。而宗教所含成分,佛道远大于儒门;名为“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实则《功过格》与《太上感应篇》的势力远超过《近思录》与《性理大全》或《传习录》也!至于家庭教育,则宗教与俗文学的势力尤远过于六经四子书。
吾国训育的工具有几个最大的弱点,遂成为致命之伤。第一,“儒门淡薄,收拾不住”一般的平常老百姓;试问《尚书》《周礼》一类的书,即使人人熟读,岂能在人生观上发生什么影响?六经皆如此。即《论语》《孟子》之中,又能有几十章可使一般人受用呢?第二,两个大宗教——佛与道——都不高明,都太偏于消极的制裁,都不曾产生伟大的范型人物足以供千百世人的歌泣模仿。第三,士大夫太偏重制举的文艺与虚伪的文学,全不曾注意到那影响千万人的通俗文学,所以通俗文学全在鄙人俗士的手里出来,可以诲盗诲淫,可以歆动富贵利禄才子佳人的迷梦,而不足以造成一种健全的最低限度的道德习惯。第四,传记文学太贫乏了,虽偶有伟大的人物,而其人格风范皆不能成为多数人的读物。第五,女子的教育太忽略了,没有好母教,则虽有士大夫门第而难于长久保存其门风。第六,人民太穷苦了,救死犹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凡教育皆有两方面,一为提高,一为普及。上述六种缺陷,使这两方面皆无进展,人才之缺乏不自今日始,孔家店之倒也,也不自今日始也。满清之倒,岂辛亥一役为之?辛亥之役乃摧枯拉朽之业。我们打孔家店,及今回想,真同打死老虎,既不能居功,亦不足言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