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马却听着这些话,显得那么愕然而惶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和做什么。巴西里奥的朋友们又在一旁异口同声地催促他让契特丽亚答应一声算了,免得死者失望地离开人世,灵魂不得安宁。最后卡马却被说动了,只好宣布,如果契特丽亚同意这样做,他也不反对,无非是稍微延迟一下他的喜庆时刻罢了。于是那伙人又拥到契特丽亚身边,有的苦苦哀求,有的满面泪水,有的振振有辞,都在设法劝说她答应嫁给可怜的巴西里奥。可那姑娘比石头还硬,比雕像还冷,完全是一副不能、不会、也不想回答的样子。见她老是默不作声,神甫就催她快下决心,巴西里奥的最后一口气已经到了牙关,没时间等她思前想后了。美人契特丽亚像是被触动了,显得十分悲伤难过。她一声不吭,走到巴西里奥身旁,见他两眼无神,急促地喘息着,嘴里不停地念叨契特丽亚的名字,显然是完全不顾基督徒的本分,打算像个异教徒那样死去。契特丽亚走过去,双膝跪下,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示意他伸出手来。巴西里奥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她说:
“哦,契特丽亚,你的善心来得太晚了,因为这时候它只能像把刀一样结束我的生命。你虽然选择我做你的丈夫,可我已经没有力气承受这种欢乐。我也没有力气阻挡致命的创痛用死亡的可怕阴影蒙住我的双眼!哦,我命里的灾星啊,我现在只求你别出于怜悯再次欺骗我,你必须公开声明,你答应嫁我为妻并非出于无奈,你是真心诚意委身于我,选择我做你的合法丈夫的。你实在不该欺骗一个弥留之际的人,不该对一个诚心待你的人玩弄花招!”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晕过去好几次。每次晕过去,在场的人都以为他真的断了气。契特丽亚神情庄重,又带几分羞怯,用右手抓住巴西里奥的右手对他说:
“什么样的外力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愿。我接受你的请求、答应做你的合法妻子完全出于自愿。希望你的抉择也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你卤莽自戕后的昏聩呓语!”
“当然是发自内心,”巴西里奥回答,“我既不昏聩,也不说胡话,老天还从来没叫我这么清醒过!我答应娶你,做你的丈夫。”
“我答应做你的妻子。”契特丽亚对他说,“不管你是长命百岁,还是马上就被人从我怀里夺走送进坟墓!”
“这小伙子真怪!”这时候桑丘·潘沙插嘴说,“伤得这么重,还能说这么多话!快叫他别光顾着谈情说爱了,还是小心那最后一口气吧!我看是到了舌头上,不是到了牙关上。”
巴西里奥和契特丽亚手拉着手,神甫在一旁感动得眼泪汪汪,连忙对他们表示祝福,祈求上帝让新郎的灵魂安息。那人刚一接受祝福,就十分灵巧地跳了起来,满不在乎地把插进胸膛的长剑拔出。四周的人群顿时惊呆了。有那么几个,也不问个究竟,只顾傻呵呵地大声喊叫起来:
“显灵了!显灵了!”
可是巴西里奥告诉他们:
“不是显灵了?显灵了!是真灵啊,真灵啊!”
神甫目瞪口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伸手去摸伤口,结果发现,长剑刺穿的不是巴西里奥的肉和肋骨,而是一根里头灌满鲜血的铁管。后来才知道,血水封闭在那里面,一时半会儿凝不起来。当然,神甫、卡马却和不少在场的人都觉得自己受到戏弄嘲笑,可是新娘没有露出一点恼怒的神情。而且她一听有人说,他俩的婚约是胡闹,不算数,马上声明,她本人再一次确认婚约有效。大家这才看出,原来是两人事先策划好的计谋。卡马却和他的亲朋好友不免恼羞成怒,决定动手报仇,一时间都拔出明晃晃的佩剑扑向巴西里奥。他那一方也不示弱,立刻举剑迎战。可是堂吉诃德却抢在他们头里,只见他扛枪骑马、高举盾牌,请求大伙儿让路。
桑丘向来不喜欢掺和这类乱子,赶紧躲到那些大缸后面。他觉得这个供应他肉汤的地方应该是不能亵渎的圣殿。这时候只听堂吉诃德大声喊道:
“住手,各位请住手!情场无论得失,都是动不得武的。须知,恋爱就跟打仗一样;既然战争中设计克敌是理所当然的常规,那么在争夺情人的较量中,玩弄一点骗人的花招来达到目的,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玷污和损害爱人就行了。多亏慈悲公道的天意,契特丽亚成了巴西里奥的妻子,巴西里奥成了契特丽亚的丈夫,卡马却有的是钱,可以随时随地随意买到他喜欢的东西。可是巴西里奥只有这只羔羊,不管权势多大的人,也不该跟他争夺。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开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引自《圣经·马太福音》。。谁胆敢这样做,那就请他尝尝这支矛尖。”
说着他便使劲舞动起长矛,而且十分在行,当下就把那些不知底细的人给唬住了。卡马却见契特丽亚居然当众给他白眼,受到很大震动,顿时从心头抹去对她的依恋。当然神甫的规劝也管了用,不仅卡马却自己听了这位明智好心的长者的话,他的那些亲朋好友也都心平气和了。于是出鞘的剑又重新回到原处。人们不再谴责玩花招的巴西里奥,而是责怪水性杨花的契特丽亚。卡马却静下心来一想:既然契特丽亚做姑娘的时候喜欢巴西里奥,婚后也必定旧情难忘,所以他实在该为失去这个女人而不该为得到她感谢上苍。于是卡马却一帮火消了,气顺了,巴西里奥一伙也心平气和了。财主卡马却为了表明他不在乎这场胡闹,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决计接着大宴宾客,全当他的婚礼还在照常进行。可是巴西里奥和他妻子,以及他的那些伙伴们却不情愿再待下去,便回到自己村里去了。不光富豪们有人恭维奉承,正直的穷汉也自有人跟随、陪伴和敬重。他们还带走了堂吉诃德,认为他是个有身份的堂堂君子,可是桑丘气得两眼发黑,因为他赶不上卡马却的丰盛喜酒了,据说一直到深夜才收场。他只好垂头丧气跟着主人随巴西里舆一伙儿去了,不得不丢下埃及的肉锅埃及的“肉锅”,《圣经》典故。,只是心里始终念念不忘;一想起那锅眼看就要享用完的肉汤,由不得他不心疼错过的美味佳肴。尽管他肚皮已经填饱,可是还是痛心疾首,恋恋不舍,一路骑着灰驴,亦步亦趋地跟在洛西南特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