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绿衣人看来,堂吉诃德真是稀奇古怪:没见过那么干瘪的马,那么细长的身材,那么黄瘦的面孔,还有那身盔甲,那副神情姿态。总之他那副尊容在这一带地方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堂吉诃德看出那人在仔细端详他,也知道他默默不语地等着什么。他一向礼数周全、善解人意,所以不等对方发问,自己就抢先答复了:
“我这副模样在您看来确实新奇稀罕,所以我不奇怪您觉得奇怪。不过我要是告诉您我是骑士,您也许不至于如此惊诧:
四处探奇冒险,
人人交口称赞。
“我离开故乡,变卖家产,抛弃安乐窝,投入造化的怀抱,听凭它任意摆布。我一心要重建衰亡已久的游侠骑士行当,不少时日以来,我东磕西碰,这里摔倒了,那里站起来,总算差不多如愿以偿了。我接济过寡妇,保护过弱女,成全过婚嫁,帮助过孤儿、幼童,总之尽了游侠骑士的天职和本分。我的武功和善举不计其数,所以有幸被载入书本,几乎扬名世界各国。我的传记已经刊印了三万多册,而且看架势,只要老天不半道变卦,还得接着这么刊印三万次。长话短说吧,只消道出几个字甚至一个字就够了:我是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外号人称‘苦脸骑士’。我知道自吹自擂不甚光彩,可是既然没人出面引见,我只好自我介绍了。绅士先生,您现在知道我是谁,干的哪一行,就不必奇怪我的战马、长矛、古盾、侍从、浑身的盔甲、焦黄的面孔、干瘦的四肢了。”
堂吉诃德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绿衣人半晌不做答,想必是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骑士先生,您确实猜准了我默默不语在等待什么,可是您的一席话并没能消除我见到您所感受的惊讶。照您说,一旦知道您是谁,我就不奇怪了,可结果并非如此。听了您的话我反倒更加迷惑不解了。是怎么回事?难道当今世上还有游侠骑士?还有把他们的真人真事印成书的?我不能相信如今天底下还有人接济寡妇、保护弱女、成全婚嫁、帮助孤儿。可是我却眼睁睁看到了您,真是难以置信!谢天谢地,如果您说的那本传记里真的如实记载了您高尚的骑士行状,但愿它能一举扫荡那些数不清的假游侠骑士小说!它们充斥世间,败坏良好习俗,辱没写实传记。”
“此话大可商榷,”堂吉诃德回答,“我是指小说里的游侠骑士到底是真是假。”
“怎么?”绿衣人问,“您居然不认为那些书里说的都是假话?”
“我不这么认为,”堂吉诃德回答,“不过先说到这儿吧。要是咱们的行程再长一些,我会叫您明白,确实有人认为那些书里说的不是真话,可您不该跟他们一般见识。”
听了末了几句,同路人开始揣摩堂吉诃德是不是有些疯癫,想接着听下去再做定论。可是两人没能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堂吉诃德介绍完他的生平和职业之后,便求对方也讲讲自己是谁。于是绿衣人回答说:
“我嘛,苦脸骑士先生,是个乡绅,家就在前面的村里。如果上帝乐意成全,咱们今天可以一块去那里进餐。我名叫堂迭哥·米朗达,家境还算富裕,守着妻子、儿女和几个老朋友度日,不过是时常打打猎、钓钓鱼。可是我没养猎鹰和猎犬,只有一只温驯的游子游子:打猎时用来引诱同类的活鸟,也作诱鸟。和一头冒失的白鼬。我还有百十来本书,有西班牙语的,有拉丁语的,有讲历史的,也有讲信仰的。骑士小说嘛,还从没有跨过我们家门槛。我不大读神学,更多是翻阅一些世俗的书,当然是在其中寻求正当的娱乐、优美的文笔和新颖奇巧的构思。这种书在西班牙实在是太少见了。有时候我跟邻居和朋友们一起吃饭,更多的时候是我请他们。我家的饭菜干净清爽、丰美可口。我从不背后议论别人,也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嘁嘁喳喳。我不打听别人的隐私,也不两眼老盯着别人在干什么。我每天做弥撒;我拿出一些家产接济穷人,但是从不炫耀自己做的好事,免得沾染上伪善和虚荣的恶习;怕是最谨慎的心灵,也很容易不知不觉受到这类毛病的侵袭。我总是尽力说和闹纠纷的人。我虔诚信仰圣母,衷心依靠我主上帝的大慈大悲。”
桑丘专心致志地倾听乡绅讲述自己的日常起居和消遣,觉得他简直是个慈善的圣人,肯定有创造奇迹的本领,于是从驴背上翻身而下,匆忙跑上前去抓住那人的右马镫,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的脚,泪水盈眶,充满虔敬之情。乡绅见这情景,便问道:
“老兄你这是干什么?你吻我的脚是什么意思?”
“请您尽管让我亲吻吧!”桑丘回答,“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看见骑马的圣人。”
“我不是圣人,”乡绅告诉他,“我作的孽多了。老兄,你才像个圣人呢!瞧你这么实诚,肯定心眼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