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姓是我们地方上的土著,平常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地方上的主人,对于我们客籍总是遇事刁难的。我们那小小的沙湾,客籍人要占百分之八十以上,长江流域以南的人好像各省都有,因此杨姓一族也就不能不遭镇里的厌弃了。我们的祖先是从福建移来的,原籍是福建汀州府宁化县。听说我们那位祖先是背着两个麻布上川的。在封建时代弄到不能不离开故乡,当然是赤贫的人。这样赤贫的人流落到他乡,渐渐地在那儿发起迹来,这些地方当然有阶级或身份的感情使地方感情更加强固化了。
在客籍中我们一姓比较发达,因而和杨姓便成了对立的形势。关于地方上的事务,公私两面都暗暗地在那儿斗争。譬如我们发起了天足会,他们便要组织一个全足会;我们在福建人的会馆里开办了一座蒙学堂,他们在他们的珉宫也要另外开办一个。凡事都是这样。但土著只杨姓一家略略有点门面,其他差不多都是一些破落户,因此人财两方都敌不过客籍,在竞争上自然总是居在劣败的地位。愈觉劣败,愈不心服。因此,便每每有倒行逆施的时候。杨姓人在乡里差不多成为了一般人的公敌了。
公敌的房廊被剿,这是怎样大快人心的事呢?大家都在河边上看热闹,只有杨三和尚的家里人在被拆毁了的废址上痛哭。杨三和尚的父亲也被青天大老爷们绑去了。
像这样,氏族间的对立,地方观念上的恶感,在我们小孩子的心里却是没有甚么作用的。我们小时候总觉得杨三和尚是一位好朋友,他就好像《三国志》或者《水浒》里面的人物一样。自从经过那次迫害以后,他便完全成为了秘密社会的人。关于他,有不少的类似小说一样的传说。后来又听说他死了,但不知道他死在甚么时候,死在甚么地方。他在我的记忆中总永远是我们放风筝的时候,十五六岁的灵敏的少年。
铜河的土匪尽管是怎样的多,但我们生在铜河的人并不觉得它怎样的可怕。一般成为土匪的青年也大都是中产人家的子弟,在那时候他们是被骂为不务正业的青年,但没人知道当时的社会已无青年们可务的正业,不消说更没有人知道弄成这样的是甚么原因了。
土匪的爱乡心是十分浓厚的,他们尽管怎样的“凶横”,但他们的规矩是在本乡十五里之内决不生事。他们劫财神,劫童子,劫观音,作者原注:乡中土匪绑票用的专语,男为财神,幼为童子,女为观音。乃至明火抢劫,但决不曾抢到过自己村上的人。他们所抢的人也大概是乡下的所谓“土老肥”——一钱如命的恶地主。这些是他们所标榜的义气。这种义气在我们家里出过一件事实的证明。
我的父亲在年青时候采办过云土作者原注:云南出产的鸦片烟。来做生意。他自己虽然不曾去过云南,但他是时常派遣人去的。
听说有一次我们家里采办云土的人办了十几担从云南运回,在离家三十里路远的千佛崖地方便遭了抢劫。挑脚逃散了,只剩着采办的人回来。父亲以为我们家里遭劫这要算是第一次了。但是,奇怪!事出后的第二天清早,我们家里打开大门的时候,被抢劫去了的云土原封原样的陈列在门次的柜台上。
抢去了的东西又送回来了,还附上了一张字条:
得罪了。动手时疑是外来的客商,入手后查出一封信才知道此物的主人。谨将原物归还原主。惊扰了,恕罪。
就这样无姓无名,不知是甚么人写的,也不知道是从甚么地方送来的。
二
就在那样土匪的巢穴里面,一八九二年的秋天生出了我。这是甲午中东之战的三年前,戊戌政变的七年前,庚子八国联军入京的九年前。在我的童年时代不消说就是大中华老大帝国的最背时的时候。
我是生在阴历九月尾上,日期是二十七。我是午时生的。听说我生的时候是脚先下地。这大约是我的一生成为了反逆者的第一步,或者也可以说我生到世间上来第一步便把路走错了。
我倒生下来,在那样偏僻的乡间,在那全无助产知识的时代,我母亲和我都没有受厄,可以说多少是一个奇迹。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两兄两姐。听说还死了二姐一兄,所以要算是第八次的生产,这样,产状就略略有点异常是可以无碍的,事实可以证明我的两手那时还很守规矩。我母亲说我受胎的时候,是梦见一个小豹子突然咬着她左手的虎口,便一觉惊醒了。所以我的乳名叫着文豹,因为行八,我母亲又叫我是八儿。八儿虽然说是“豹子投胎”,但他年幼的时候,可以说只是一匹驯善的羔羊,就是他半生的历史,也可以说只是一匹受难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