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我在日本时曾参加章太炎等领导的光复会,谈起革命,我也算是老革命来的,(笑声)论起革命不是好玩的,也不是好干的。现在革命越来越不好干了。杀的杀,捕的捕,包打听随时在钉梢。革命者掉队的掉队,出洋的出洋,逃跑的逃跑了。我呢,现在才来革命,才开始感到兴趣,就是人家不干了,我才来干的。自从杨杏佛被刺以来,敌人不断地写恐吓信给我,我则置之一笑……
至于谈到写小说如何写的问题,青年人要肯学习,什么都要看,阅报纸时连报纸上的广告也要看,看了也有益。不要单看革命的东西,反动的东西还是要看的,也要向敌人学习。极平常的事情吧,春牛图、日历也要看。你们知道,壁上贴上春牛图,研究起来,里面有多么丰富的学问,恐怕你们还不懂哩!
写小说怎么写呢?拿找典型来说:我常常把北平的李四,上海的张三合起来用,无锡的头,绍兴的身,杭州的脚,各方面挑选汇合起来写。世间没有现成的东西。我什么也不会,只能写几篇小说和杂文。一个人要有专心,专干一门。有些青年件件要来,行行要搞,诗歌来一下,小说写一下;又做论文,又搞翻译、戏剧、美术、历史,什么都来,好似杂货摊子。而一个人能力有限,结果样样都不成功,若专心搞一门,写小说写十年,做诗做十年,学画学十年,总有成就的。
什么是艺术?意思很奥妙,其实并不那个。艺术离不开社会生活。例如一个碗,本来是白磁的,要画上松竹梅岁寒三友,又要画上菊花或写上“真君子”字样,白碗本来就可以用了,为什么还要画上画、写上字呢?因为这样一来就美观,所以就叫做艺术,艺术并不是难懂的东西。
学画的人要从事实,从创造出发。最近德国漫画家哥洛斯的漫画来到中国了,受到很多人的欢迎。但有人完全模仿他的画来画中国人,这就不对了。他画的是德人的生活,抄袭模仿得来的没有丝毫意义,他不过是一种画派,我们要求更多的画法和画派。特别要注意的是,现在漫画中很流行的公式化的表现方法:要画资本家必然在脖子背后都画上三条痕,所有的资本家都长有三条痕,那么,这样一来,不是资本家就等于“三”了吗?(这时他拿了粉笔在黑板上一划,列出公式:“资本家=三”的字样,引起全堂哄笑)
目前中国人的著作,还没有顶好的东西。有的说,我的《阿Q正传》好,翻译了七八国文字。其实好不好呢?我以为不见得是好的。因为外国人喜欢新,同时喜欢来自远方的异国情调,见了与己国不同就发生爱好,认为别致。要将现在中国人的东西和外国的东西比较起来,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果戈理的《死魂灵》,对比起来真是望尘莫及哩!
不论写什么,也不论什么题材,只要你写得好,即如一只狗,你写得好或画得好也是很有作用,而且会是很好的东西,搞得不好任你什么题材也变成一文不值。社会上和自然界,森罗万象,任你选择,只要你们多去看看,不要看了就写。观察了又观察,研究了又研究,精益求精,哪怕是最平凡的事物也能创作出它的生命力来。我个人工作比较忙的,若说看书看报是我休息的时候的话,那的确是我真正的休息了。我写文章没有他人那么容易,别人恐比我快,我写文章是很难的。近半年我自己还在学习俄文,过去我翻译苏联许多著作,多数是从日文德文翻过来的。(至此,他结束了这次谈话。接着,我们又提出了一些问题请鲁迅先生口答。我们问:刘海粟的画好不好?先生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刘海粟喜欢画青天。”我们又问:中国现在作家中哪些作家比较好?鲁迅先生沉思了一会儿说:“茅盾、丁玲比较好,茅盾的《子夜》写得很好。”)
注释
①本篇录自一九五七年《解放军文艺》第二期,题目为编者所加。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