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光华大学的讲演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前几天光华大学有几位同学叫我来讲演,其实我没有什么可说。不过既然有许多同学希望,那我就答应了!我今天是汽车搬来的,但我很惭愧,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汽车搬的价值。
叫做小说的人讲文学是非常困难,因为小说家未必就是文艺家,好比厨子未必能够讲出做菜的原理一样,所以我今天只能够讲一些感想。
我到上海还不过一月样子,也偶然看了一些文学上的作品,我想,此刻虽然有许多号称新文学的作品,其实已经走到了末路。怎么样呢?因为作家所用的种种逃避方法,已经到了无可逃避的地步。这话说起来很长。
在文学界里每每有二种争论:(一)为艺术的艺术,就是向人生逃开;(二)为人生的艺术,就是向人生拉拢。
为艺术的艺术,换言之就是造象牙之塔,于社会上的一切都毫无关系,我做我的塔,一些也不危险的,而且很有趣,所以中国要有这一派。然而有一层,叫为艺术的艺术的人们撞了一个钉子,就是:象牙之塔并不是建筑在很稳固的大陆之上,它好比一所孤悬海中的灯塔,同社会离开很远,同社会毫无关系,有趣当然是有趣的,可是有一天小船不把食物装来,就糟它糕了。象牙之塔亦然,无人送食物来,歌就唱不出来,因为面包没有了!从前北京有许多造象牙之塔的诗人,现在大都已不复存在,就因为面包没有了!然而他们还想逃避社会,想离开社会不讲,讲有趣,讲有趣还不够,于是讲技巧讲韵律讲格式,结果艺术没有内容,内部空虚之后,艺术就只有躯壳了,这是今日文艺界倾向的第一个危机。
还有一个倾向,这一派的人,并不造象牙之塔,自己也在社会里面,社会上的苦痛,他们亦知道。他们知道社会有痛苦,但他们不讲一句痛苦的话。只要是胜利一方面,他们总是歌颂他;只要是失败一方面,他们总是取笑他;只要社会有不幸,他们就快乐,上海有一部分日报就有这一种趋势,他们多用小说的笔法,把杀人的事当作歌颂!
造象牙之塔的人把社会有趣化,拿有趣化来回避现世,可叫社会越弄越沉寂以至于灭亡。尤其可怕的是拿社会的苦痛趣味化,拿苦痛趣味化给人家玩弄,这于社会是非常危险的。象牙之塔只要面包没有就要灭亡,苦痛趣味化是要把民众灭亡,才同时灭亡。
还有一种作家,对于社会组织作不平鸣,这当然是革命的,然而有许多亦往往以革命文学家自居,其实这也不对:诅咒社会,并不能帮助革命,不过是消极的一种表示罢了,实际上诅咒以后,暂时得着快乐,有的人每每骂过以后就好了,暂时的发泄之后,便去睡觉,这样不但不能帮助革命,反而阻碍革命。我在广东,尝说文学家好似打拳卖膏药一般,自以为了不得,其实我对于这些文学价值非常怀疑,所以什么文学建设论一类的主张,我一些也没有,不过我总觉得当旧文学到末路时,终有新的东西出来。
中国文学已入末路之中,新的东西一定要建设的,据我想,应该有一种新的人,他们的思想,完全同我旧式的人不同,于是他们把世界事情发表出来,通过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个性也是有的,这一种文学我以为现在还没有,不过将来终非有不可,有了新的人,方有新的思想,还要有新的形式。种种形式,到现在世界已用完,将来终应有新形式的探求,中国还没有探求过,外国已有人去探求,我们希望一定要探求出来一个新形式,可是这个希望连带发生一个问题来了:
还是文学改造社会?还是社会改造文学?
许多文学家说,是文学改造社会,文学不但描写现实,且也改造现实。不过据我看,实在是社会改变文学,社会改变了,文学也改变了。社会怎样改变了呢?我以为还是面包问题,面包问题解决了,社会环境改变了,文学格式才能出来!许多人一定以为我的话太把文学家侮辱,其实实际问题确是如此。
文学家一支笔抵不住帝国主义的枪炮。社会革命在前,文学革命在后。那么,有人要问:诗人为什么可以预言呢?我可以反问:何以他的预言一定要数年以至数十年以后才实现呢?干脆地说,不过诗人的感觉敏锐一些罢了,社会的改革,即使没有诗人也得要起来的,诗人不做诗,想社会革命也是要起来的。
文学家做革命的前驱极其不容易,尤其是在压迫之下,文学家更不能革命。从前我以为指挥刀是指挥兵的,现在我觉得指挥刀也是指挥文学家的。指挥刀在前,文学家在后,什么文学革命,不过受指挥刀的驱使——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