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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革命文学

——在上海复旦大学的讲演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日)

我今天很荣幸与诸君共聚一堂,讨论澎湃一时的“革命文学”。我记得德国有一个文学家讲:“当代的文学家,讲一句话,写一篇文章,社会上的人士,有很大的魔力注目他,所以文学家是很难做的。”

在前几年,俄国有两期的革命,第一期是三月革命,第二期是十一月大革命。当时文学家为环境之压迫,没有功夫做文章,发表他自己的意见,亦没有一个印刷机关,可以拿他的作品印刷出来,所以这时候的人民,穷苦到了不得,以致只能分散各地,各糊其口。讲到这里,我们就想起“穷则益工”的这句俗语,但是以现在的情形来讲,这句话讲不通的,一定要“半穷则益工”才是讲得通,因为有思想的人,不能用力去做工;用力的人,亦不能以有思想的工作去做。如黄包车夫,要他拉车,又要他思想,是不可能的,所以将有思想的人去做工,亦是同一之理。

讲到现在中国混乱的现象,照我的眼光去推测,有二大原因:(一)中国人之思想太守旧;(二)中西文化之冲突,东方文化有东方的优点,西方文化有西方的优点,在此文化发达的地方,所以文学不能进步。为什么呢?因为人生这文明进化的时代,思想百出,物质之进步,神乎其神,所以人有了危险的疾病,容易复原,以致造成思想进步得快,而人的寿长。所以人的思想,往往不能由时而转移,观是要救文学的弊病,必须要将人的思想改革一下。

我们知道革命是要流血的,痛苦的。然而没有真实的破坏,就没有真实的文学。我可以做一个譬喻,昔日法国有一个歌妓名THAIS,很名闻于法国,全国青年受其引诱而堕落者,不可胜数。当时有个很老的基督教徒,以为THAIS这个人,是最恶的魔鬼,非叫她来修道,引她到正道,社会上的青年男子,一定不能入于正规。他叫她来修道以后,她一日到晚不息的修道;可是这年老的基督教徒,见了THAIS以后,睡眠也看见她的面目,走路也看见她的面目,一日二十四小时,无时不想到她的美貌可欢,后来他去探望她的修道地方,不料她道已修成,可怜这年老的基督徒,成为失恋的罪人。从这段故事,我们知道:一个在少年极恶的歌妓,到老就变为极善的善人;一个在少年极善的基督教徒,到年老就变成极恶的罪人。推而至于文学,亦是如此。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不必要拘于题目而做,要照自己心中要说的说,说出的东西才是不死的。

我少年多看俄国、波斯〔兰?〕、荷兰等国的小说,深知他们亦时常起来革命,但是他们的思想,终是不符事实,往往到了革命既成,他们就不问世事。如俄国的文学家,他们到革命成功了,就逃到别国去过生活。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在未革命以前,以革命为神圣的,应当的;不知达到了目的,每餐只有两块面包,到不如前日的生活舒服,所以他们垂首丧气的飘泊在他乡。再讲我们中国,在民国未成立以前,一般人士均热烈提倡革命;到了革命成功,一般下等阶级人民,均站立起来了,而主持革命的人,到不如不革命自由。所以现在中国产生了一班遗老,他们均痛恨革命。所以现在仍旧看见拖辫子的老先生,表示他并不埋没前清的君主政体。

照我的意见,以为没有切实的牺牲,没有灭亡的表示,就没有新的国家,新的文学出世。我做一个譬喻:虫类之中,有一种节节虫,它在生子时候,一节一节的死去,到了完全死完了,它就产生了一个整个的幼虫。我们人类像这样的精神,方才有人类进步的实现,就是不怕死,要有忍耐的精神去做。

我们文学家不是要名载史册、留名万年的,志向是要改革腐败的文学,成为有价值的文学。因为我们一个人要留名万年,是何等困难,我们在历史中所记得的人名,亦不过少数而已。《三国志》内的诸葛亮、刘备,恐怕还是戏剧中看来的。

我的意思,去改良文学之要点:(一)哪种人讲哪种话;(二)革命后要继续努力改革。文学家不必看见一个乡下人,就描写他的生活现象,因为他所接触的人,都是思想太旧,不符时代的人民,所以这亦不是新文学的真面目。有人说,现代的人,能够做新体诗,像《诗经》上的诗描写得活龙活现才是好的。我以为《诗经》隔开现代有数千年之久,何能再在现代周旋,所以这亦不是新文学的真面目。

有人说,文学家于社会有密切关系,社会之变动,大半由于文学家言论使然。这实在是不识时务之谈。像去年的孙传芳,他放弃江苏,并不是我们发表几篇文章,他就逃脱,实在是炮火打不过人家了,就放弃了江苏,以保其生命的安全。所以文学于社会绝无关系,而待新的社会造成,旧的文学才变成新的文学。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五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