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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
  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我忽然着急起来,大声喊着说:
  “你说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儿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你大了!”
  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弟弟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是的,这里就数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我对老高说:
  “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医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安静。
  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釉的大绿盆说:
  “听听!你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儿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双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服板;宋妈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我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宋妈把东西搬进去,我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阴底下,宋妈带着我们四个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宋妈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宋妈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我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我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我早已经知道了,宋妈讲过好几遍。宋妈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我们家,做了弟弟的奶妈。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我家试妥了工以后,让她的丈夫抱回乡下去给人家奶去了。我问一次,她讲一次,我也听不腻就是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宋妈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我的姑娘不归我?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我家当奶妈?为什么你赚的钱又给了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赚钱!”
  我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奶头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干上。他有一张大长脸,黄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副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过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宋妈,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交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媒人店的老张劝宋妈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妈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
  “你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