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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打滚儿

  “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宋妈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怜巴巴地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宋妈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
  “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宋妈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被贼偷走。宋妈问他说:
  “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我倒没看见,我是打刘村我舅舅那儿来的!”
  “噢。”宋妈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子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奶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
  “哦?”他又是一惊,“没——没听说。准没错儿,放心吧!”
  停一下他可又说:
  “大婶儿,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没回去啦!”
  等到这个小伙子走了,宋妈跟妈妈说,她听了她侄子的话,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妈妈安慰她说:
  “我看你这侄儿不正经,你听,他一会儿打你们家来,一会儿打他舅舅家来。他自己的话都对不上,怎么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妈还是不放心,她说:
  “打今年个一开年,我心里就老不顺序,做了好几回梦啦!”
  她叫了算命的给解梦。礼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写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经背下了: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么?”我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我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宋妈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
  “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我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我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我去说!我妈妈很听我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宋妈说的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说: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
  “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她唱着,用手扳住燕燕的小手指,指着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妈又唱那快板儿的: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髻……”
  太阳斜过来了,金黄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正照着我的眼,我随着宋妈的歌声,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一团黑在动着。我举起手遮住阳光仔细看,真是一匹小驴,嘚、嘚、嘚地走过来了。赶驴的人,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哟!那不是黄板儿牙吗?我喊宋妈:
  “你看,真有人骑驴来了!”
  宋妈停止了歌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
  黄板儿牙一声:“窝——哦!”小驴停在我们的面前。
  宋妈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没有了,绷着脸,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