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K.正要往下咽一大口——亮了起来,电灯亮了,里面楼梯上,过道里,门厅里,外面入口上方。人们听见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酒瓶从K.的手中掉下来,白兰地洒在一块毛皮上,K.一跃跳出雪橇,他刚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发出一阵隆隆的噪声,一位老爷就慢条斯理地从屋里走出来。唯一令人安慰的似乎就是,来者不是克拉姆,或者正是这一点恰恰令人感到遗憾?这是K.已经在二楼窗口见过的那位先生。一位年轻的先生,气色极好,红润中透着白皙,但神情很严肃。K.也阴沉着脸注视他,不过他的这种神态是冲着他自己来的。他还不如派他的助手们来呢,像他方才那样的行为,他们也一定会做得出来的。他对面的这位先生仍还不作声,就好像他那过于宽阔的胸膛里没有足够的空气,他无法说出要说的话。
“这真是不像话。”然后他就说,把额头上的礼帽往上推了推。怎么?这位先生很可能对K.在雪橇里待过一无所知,却已经发现什么不像话的事啦?是不是指K.一直闯进院里?“您怎么到这儿来的?”这位先生已经问得小声些了,已经在呼气,已经在屈服于这不容变更的事实。问的是什么问题呀!叫人怎么回答!难道K.还要自己明确地向这位先生证实,他抱着这么大的希望来到这里全都是白费力气?K.不答话,而是转身向雪橇走去,打开门,取出他忘在里面的帽子。他颇不痛快地发现,白兰地在往踏板上滴落。
然后他又转向那位先生,向他表明他曾在雪橇里待过,这种顾虑如今他已经不再有啦,这也不是最糟糕的嘛。如果他被问及,当然只是在这时候,那么他就不想隐瞒:至少这雪橇门是车夫自己让他开的。可是真正糟糕的却是:先生惊吓了他,不再有足够的时间躲开他,以便能够随后不受干扰地等候克拉姆,或者他不够沉着,没有留在雪橇里,关上门并在那儿的毛皮上等候克拉姆,或者至少在这位先生在附近时一直待在那儿。可是话说回来了,他无法知道克拉姆本人会不会现在就出来呀,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当然在外面迎候他就好得多啦。是呀,在这件事上有些情况颇费踌躇,但是现在根本没什么好踌躇的啦,因为事情结束了。
“您随我来吧。”这位先生说,语气倒不是命令式的,但是命令不在话语里,而是在伴随这句话的短促的故意显得若无其事的一挥手间。“我在这儿等人。”K.说,已不抱任何成功的希望,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您来吧。”先生再说了一遍,完全坚定不移地,就好像他想表示他从来也没怀疑K.在等人。“可是那我就见不到我等的人了。”K.——颤动身体说。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他却还是觉得他迄今所获得的是一种财富,他虽然只还在表面上看来抓住了这笔财富,但却大可不必凭随便什么人的一个命令就把它交出去。“不管您等还是走人,反正您见不到他。”先生说,这意见虽然生硬,但听那语气却很迁就K.的思路。“见不着他我也要等。”K.执拗地说,他绝不让这位年轻先生光用几句话就把自己从这儿赶走。这位先生随即一仰脸现出一副轻蔑的神态闭上一会儿眼睛,就好像他想从K.的不可理喻重新返回到他自己的理智上来,他用舌尖舐了一圈微微张开的嘴唇,然后对车夫说:”卸马!”
车夫听从先生的吩咐,但恶狠狠地也斜了K.一眼,不得不穿着皮袍下去,磨磨蹭蹭地好像不指望先生会发出一个相反的命令,但希望K.会改变主意,他动手把马连同雪橇向侧翼倒拉过去,马厩和车房显然就安置在那儿一扇大门的后面。K.眼见自己一人留下,一边雪橇在离去,另一边,在K.刚才来的路上,那位年轻先生在离去,不过两者离去得都很慢,就好像他们都想向K.表示,他仍还有权把他们召回来。
也许他有这个权,但是他却无法使用这个权。召回雪橇意味着赶走自己。所以他静静地待着,作为唯一的一个坚守阵地的人,但是这是一个没有带来欢乐的胜利。他交替着目送先生和车夫离去。那位先生已经到达门口,K.起先就是经由这门进入院子的,他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K.认为看见他在对如此顽固不化摇头了,然后他毅然决然地一扭身走进门厅,他立刻消失在门厅中。车夫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他在雪橇上有不少活要干,他必须打开沉重的厩门,把雪橇退着推回原位,卸下马,将马牵到马槽边,这一切他做得严肃认真,完全专心致志,对马上出行已不抱任何希望。K.觉得这种不斜视K.一眼的默默干活与那位先生的态度相比是一种更严厉的指责。
当车夫干完马厩里的活儿后慢慢吞吞、一摇一晃地穿过院子,关上大门,随后回来,每一步都慢得简直就像是在细看自己在雪地里踩下的脚印,然后把自己关在马厩里并且也把各处的电灯全都关了——开着灯给谁照亮呀?——只还剩下上面木回廊上那道缝隙仍还透出光亮并吸引游移不定的目光稍定片刻,这时K.觉得人们仿佛已经切断了和他的一切联系,仿佛如今他的确比任何时候都更自由,可以在这平时不准他来的地方等候,愿等多久就等多久,赢得了别人很少能赢得的这种自由,没有人可以动他一根毫毛或撵他走,甚至几乎也不可以同他攀谈,但是——这一信念至少同样强烈——也觉得仿佛同时也没有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候、这种不可侵犯更没有意义、更没有希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