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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章断篇-第4章

  明争暗斗

  一天早上,K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神焕发、气宇轩昂,他几乎把法院抛在了脑后,即使他偶有牵思,但他似乎感到,仿佛随手去抓住一个无疑隐藏着的、只有在暗中才摸索得到的把柄,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捉住这个无边无际的庞大组织,把它连根拔掉,砸个粉碎。他那异乎寻常的状况甚至诱使他把副经理请到自己办公室里来,共同商量一项已经催了好些时间紧着要办的业务。每当遇上这样的时机,副经理都会装模作样,好像他跟K的关系在最近几个月里并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就像从前总是与K比高低的时候一样;他泰然自若地倾听着K的讲述,时而插上几句亲密无间,甚至志同道合的话来表示他的关注。惟独让K迷惑不解的是,副经理对业务上的事坚定不移,矢志不渝,打骨子里愿意接受这种事,但是,其中却很难看出有什么意图。然而,面对这个履行职责的楷模,K的脑袋立刻沉溺于如醉如迷的遐想之中,几乎不假思索地把这项业务交给副经理去办。曾经有一次,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件很不愉快的事,K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副经理突然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回到他的办公室去。K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谈话正常结束了,但是,同样也可能是副经理忽然中断了谈话,要么是K无意中伤害了他,要么是他在胡说八道,或者是副经理认定K听得心不在焉,脑子里转着别的事情。不过,甚至也可能是K做出了荒唐可笑的决定,或者是副经理故意诱使K做出这样的决定,以便他当即就迫不及待地拿它来算计K。再说,他们后来再也没有提到这件事,K不愿意去想它,副经理则守口如瓶。不过,这事看来暂时、甚至以后也不会产生什么明显的后果。但是,不管怎么说,K并没有被这事所吓倒。只要一有合适的机会,只要稍有精力,他就会站到副经理的门口,不是去找他,就是叫他过来。他从前见了副经理总是躲躲闪闪,这样的日子现在一去不复返了。他不再指望一夜之间就能取得决定性的成功,从而一下子会使自己摆脱所有的烦恼,自然而然地恢复与副经理固有的关系。K意识到,他不能自暴自弃。一旦他退缩了,也许面临的实际情况要求他这样做,那么可怕的是,他可能永远不会再有出头之日了。不能让副经理以为K完蛋了而洋洋得意,要叫他抱着这个念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卧不宁,必须叫他心神不定,一定要尽可能不断地让他知道,K还活着,他像所有生灵一样活着,有朝一日,他会崭露出新的才华,让人刮目相看,即使他今天显得如此不被人放在眼里。有时候,K也对自己说,他玩这一套,无非是为了争强好胜,因为他明知道自己的弱点,却一再去跟副经理作对,长其威风,而且给他提供观察和随时根据眼前的现状有的放矢地制定对策的机会。这样做,其实不会给K带来任何好处。但是,K简直无法改变自己的态度,他成为自欺欺人的俘虏。有时候,他深信正好现在可以无牵无挂地跟副经理较量一番,但一次次惨败的教训却不会使他翻然醒悟。他十次努力都不成功的事,却相信第十一次会如愿以偿,尽管一切自始至终都一个劲儿地朝着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每当他这样会面以后精疲力竭、汗水淋淋、脑袋里一片空虚而留下来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是希望,还是绝望迫使他去找副经理。但是,到了下一次,却又不过是抱着赤裸裸的希望,急不可待地走到副经理的门口。

  今天也同样如此。副经理马上就走了进来,就在门旁停住脚步,依照新近养成的习惯,拭了拭他那夹鼻眼镜,先看看K,然后更仔细地看看整个房间,免得他观察K的时候太惹人注意。看样子,仿佛他借着这个机会在检查自己的视力似的。K顶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微微一笑,请副经理坐下。他自己一下子坐进他的扶手椅里,把椅子尽量地挪到副经理的跟前,立刻从桌上拿来必要的文件,开始了他的汇报。起初,副经理好像不怎么在意听。在K的办公桌桌面上,四周镶着一道雕刻的浅花边。这个办公桌可谓是精美的杰作,而且花边紧紧地镶在木头里。但是,副经理却装腔作势,好像他正好现在发现那儿有一处松动,于是,他伸出食指,按到花边上,试图去把它修复。K随之要停止他的汇报,但副经理却不容许,他说自己一字不漏听得仔细,听得明白。可是,当K暂时还不能使副经理不得不谈出自己具体看法的时候,这花边好像在要求着特别的规则似的,因为副经理此刻掏出他的小折刀,又拿起K的直尺两面对着试图把花边撬起来,无非是为了把它再镶进去时能够省事些,压得更深些。K在他的汇报里写进了一个完全新颖的建议,而且期望能够对副经理产生特别的影响。他讲到这个建议时,简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银行的工作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他,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自己在银行里还有一席之地,而且他的思想有力量证明他的存在。他为这种变得越来越少有的意识而如此兴致勃勃。甚至他觉得这种自我辩护的方式不仅在银行里,而且在打官司时也许都是最可取的,也许要比他已经尝试过的,或者准备尝试的任何其他辩护都有效得多。K急于一气讲下去,哪里还顾得上专意把副经理的注意力从摆弄花边上引过来。在念报告的过程中,仅有两三次,他用那只自由的手安抚似的掠过花边,几乎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像以此要向副经理表明,这花边完美无缺,即使会发现有什么毛病,可此时此刻,专心倾听比什么修复工作都重要,也更合乎礼貌。但是,就像常常发生在那些活跃的、专注于脑力工作的人身上一样,副经理一头扎进了这种手艺活里。这时,花边的一块真的被撬了起来。接着就是把那些小插柱再插到原来的孔位上。这个工作比先前所做的一切都要困难,副经理不得不站起来,试图用两只手把花边压进去。但是,无论他怎样竭尽全力,那花边却执意不肯就位。在念报告——他更多是连念带讲——的过程中,K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副经理站起来了。尽管他对副经理摆弄花边的一举一动几乎一直看在眼里,但是他却以为副经理的举动跟他的报告有什么联系。K便也站起来,指头按在一个数目下边,向副经理递过一份文件去。然而,这期间,副经理却发现两只手压来压去不顶用,便当机立断,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花边上。

  这下子当然成功了,那些小插柱“咔嚓”一声入了孔。可是,匆忙间,有一根小插柱折断了,还有一处上面那精巧的镶边断成了两块。“劣质木料,”副经理气恼地说,放弃了K的办公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