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那小姐已经拐进了一条小巷。但是K再也不需要她了,听任自己跟着陪伴走去。月光下,他们和谐地走上一座桥。K每有小小的自由行动,这两个人现在也乐意听之任之了;当K稍稍朝着桥栏杆转过身去的时候,他们也一条线似的随之转了过去。河水在皎洁的月光下,波光粼粼,涟漪荡漾,围着一个小岛分流而去。岛上树木葱茏,枝叶繁茂,就像抱拢在一起似的。林中那砾石小径——现在看不到——蜿蜒曲折,两旁摆着舒适的长凳。有多少个夏天,K曾在那里随心所欲地歇息过。“我根本就不想停下来,”他冲着自己的陪伴说;他们的殷勤使K感到羞愧。在K的背后,其中一个好像轻轻地责怪着另一个,不该糊里糊涂地停下来。然后,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三人穿过几条向上延伸的坡道,一路上不时地看到警察,有站岗的,有巡逻的;有时离得好远,有时就在近旁。有一个大胡子警察手握军刀,似乎有意走到这一伙绝非没有嫌疑的人跟前。那两个人顿时停住脚步,警察好像要开口说话了,这时K却狠劲地拉着他们往前走去,并不时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看看那警察是不是跟在后面。
当他们拐了个弯,甩开警察的时候,K便奔跑起来,那两个人尽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只好跟着一起跑。
这样,他们很快就出了城。在这个方向,一出城几乎都是广阔的田野,没有什么过渡地带。在一座依然完全是城市式建筑的房子附近,有一个荒无人迹的小采石场。到了那里,那两个人停了下来,不知道是这块地方从一开始就是他们选中的目的地呢,还是他们实在累得不能往前走了。现在他们松开了K。K等在那里一声不吭。他们脱下大礼帽,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珠,一边四下察看着采石场。月光把它独有的自然和宁静泻洒在人间。
下一个任务应该由谁来执行,他们俩又是你推我让,嘀咕来嘀咕去——看来他们在接受任务时,并没有得到具体明确的分工指示——,然后其中的一个走到K的跟前,脱下K的外衣和坎肩,最后又脱下他的衬衫。K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来,这人随之在K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似乎在安慰他,接着把K的衣物认认真真地叠在一起,就像是些以后什么时候还会用得上的东西一样,哪怕不会马上用得上。为了不使K一动不动地呆站在这毕竟还凉飕飕的夜风中,他便架着K的胳膊,跟他来回走了一会儿;另一个则在采石场里寻找着一个合适的地方。他一找到地方,便招呼他们过去。于是,这人陪着K走过去。那地方靠近岩壁,旁边有一块采下来的石头。两个人把K按倒在地上,靠在那块石头旁,把他的头按在上面。可是,不管他们怎么煞费苦心,也不管K怎么听任摆布,他的姿势还是很别扭,显得靠不住。因此,其中一个请另一个暂时放手,由他单独来摆布K,可是这样仍然于事无补。最后,他们只好作罢,不再摆来摆去,K现在的姿势甚至还不如先前摆过的姿势。接着,他们其中一个解开了大礼服,从挂在坎肩皮带上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又长又薄双刃锋利的屠夫刀,高高地举在手里,在月光下试了试刀锋。他们又耍起了那一套谦来让去的可憎把戏:这一个把刀从K的头顶上递过去,那一个又把刀从K的头顶上传过来。K现在看得很清楚,当那把刀在他头顶上晃来晃去时,他似乎应该一把夺过刀来,往自己的胸膛里一戳才是。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扭扭还可以自由转动的脖子,向四下望了望。他无法证明自己是完美无缺的,也无法越俎代庖,替当局来完成所有的任务。这个最终失误的责任,应该由那个拒绝给予他为此所必需的最后一点力量的人来承担。他的目光落在采石场旁边那座房子的顶层上。看到灯光一闪亮,那儿有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人突然从窗户里探出身子,两只手臂伸得老远;他离得那么远,又那么高,看上去又模糊又瘦削。那是谁呢?一个朋友?一个好人?
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一个愿意解人之难的人?是一个人?是所有的人?还有救吗?有没有被人忘记的申诉呢?肯定有这样的申诉。逻辑虽然是不可动摇的,但它阻挡不了一个求生的人抱有种种幻想。
他从未见过的法官在哪儿呢?他从来没有能够进得去的高级法院又在哪儿呢?他举起双手,张开十指。
然而,一个人的两手已经扼住K的喉头,另一个则把刀深深地戳进了他的心脏里,而且转了两转。K瞪着白眼,又看看近在面前的这两个人彼此脸颊贴着脸颊,紧紧地靠拢在一起,注视着这最后的判决。“像一条狗!”他说,仿佛他的死,要把这无尽的耻辱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