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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的身世和经历-第四十九章 我堕入云雾中

“你是我侄孙的老资格朋友了,米考伯先生,”姨奶奶说道,“我早盼着有机会结识你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真希望我早就有机会认识你了。我从前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么一个没体面的人哪。”

“我希望米考伯太太和你的家属都平安,先生。”我姨奶奶说道。

米考伯先生低下了头。“小姐,他们只是,”他停了一下,最后像豁出去一样地说,“像贫困无助的人所希望的那样平安。”

“天哪,先生!”姨奶奶用她那种生硬态度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们的生计,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危如累卵,我的雇主——”

说到这儿,米考伯先生像故意和人为难一样打住,开始剥柠檬皮。那些柠檬以及一切供他调潘趣酒的原料,都是由我指挥着陈列在他面前的。

“你的雇主,你知道。”狄克先生像一个温柔的提词人那样碰碰他胳膊说道。

“我的好先生,”米考伯先生继续说道,“你提醒了我。我很感激你。”他们又握了回手。“我的东家,小姐——希普先生——曾对我说,如果他不雇我,我大概要做一个跑江湖卖艺的人,去吞刀、吞火;如果不这样,我还可以教我的孩子扭曲肢体来表演挣钱,而米考伯太太可以拉手风琴助兴呢。”

米考伯先生信手挥了挥他手里的刀,以示他活着就决不做这种事。然后,他又带着绝望的神气继续剥柠檬皮了。

姨奶奶把胳膊肘支在她常坐在其侧的小圆桌上,注意地看他。虽然我不愿意有人去引诱他讲他本不愿讲的话,可是我还是会在这时接过他的话讲下去的,要不是我这时看到他的动作很奇怪——他把柠檬皮放在罐里,把糖放到鼻烟盘里,把酒精倒进空瓶里,还很坚定地想从蜡烛盘中倒出水,这些都是他让人注意的举止。我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如此——他把所有的杯盘叮叮当当放到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出那条小手帕就大放悲声。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用小手巾捂着脸说道,“这是一切工作中需要静心和尊严才能干的一项,我干不下去了。这是不可能的了。”

“米考伯先生,”我说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请说出来吧。这儿没有外人哪。”

“没有外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复道,于是他压在心底的秘密全讲出来了,“天哪,正因为没有外人,我心情才如此。这是为什么。先生们?为什么不是因为这样呢?就因为那恶棍,就因为卑鄙;就因为欺骗、伪诈、阴谋;这一切坏东西的名字就是——希普!”

姨奶奶拍拍手,我们大家都像着了魔一样地站了起来。

“斗争已结束了!”米考伯先生说道,一面激动地大幅度挥动那方小手帕,时时舞动双臂好像在难以想象的困难下游泳一样,“我再也不要过那种生活了。我是个可怜人,被剥夺了一切可以使生活像生活的东西。过去,我受到那恶魔的钳制。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家人还给我,用米考伯来代替现在这个脚穿靴子走来走去的小可怜虫,就是明天去吞刀,我也干,我心甘情愿那么干!”

我从没见过这么激动的人。我想使他平静下来,以便大家能好好商量一下;可他越来越亢奋,根本听不进一句话。

“在我把那——哦——可恶的毒蛇——希普——炸碎之前,”米考伯先生像挣扎在冷水中一样喘着气、叫着、呜咽着,“我不和任何人握手!在我把——哦——把维苏威火山——移到那可耻的恶棍——希普头上——啊——并引爆前,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款待!在我把那——那个骗子——说谎话的——希普的眼睛——哦——闷瞎之前,尊府的——哦——饮食,特别是潘趣酒——哦——我一口也吞不下!在我把那——那个最大的伪君子和骗子——和作伪证的人——希普——压成——哦——肉眼看不见的原子前——我——哦——不要再认识任何人——也决不——哦——决不说一句话!”

我真有些怕米考伯先生会当场死掉。他那么费力地说出那些含混的句子时,样子真可怕。后来,他倒到椅子上,大汗淋漓,瞪着我们瞧,脸上出现了各种不正常的颜色,喉结不断起伏,好像要挤上前额一样。他看上去真像要死了。我想去救助他,可他对我摆摆手,也仍不愿听进一句话。

“不,科波菲尔!——在威克费尔德小姐——哦——从那坏透顶的恶棍——希普那里——受的损害得以赔偿之前——没什么可说!绝对保密——哦——别告诉——哦,任何人——下星期的今天——哦——还有很友好的先生们——都去坎特伯雷旅店——哦——米考伯太太和我——都会在那里——一起唱《友谊地久天长》——还要——哦——揭穿那令人发指的恶棍——希普!不说什么了——哦——也不想听什么劝告——马上就走——去追踪那该死的不忠不义之人——希普——不能——哦——再见朋友!”

说完这些后,米考伯先生就冲出了屋,让我们忐忑不安又心怀希望并惊奇万分,结果我们的心情也不比他的好什么。不过,就是在那种状态下,他仍压不住他写信的嗜好;因为当我们还十分忐忑却又怀着希望并惊奇万分时,附近一家酒店给我送来下面这封如田园诗一样美的短信,这是他专门去那酒店写的:

绝密!

我亲爱的先生:

我恳求你,代我向你的姨祖致歉,因为我刚才失态而无礼了。由于我内心激战,有如蒸腾之火山久抑未发,今日一发便不可遏止,此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曾约各位于下星期此日之上午会于坎特伯雷社交之处。我夫妇将与各位齐唱特威德这位流芳百世的收税人之著名歌曲亦在该处。恐怕当时未能言明,特补嘱之。

行看我已履尽我责,也将我过尽补(因唯有补过后我方有面目向世人),我将不复于人世。但求我之骸骨能被置于世人归宿之地,其碑但求刻以:

小村中已故老前辈何其多,

人人各自安眠在小小墓穴中

——然后刻以贱名。

威尔金·米考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