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我所听到的一字不改地叙述
那是夏天的傍晚。我们坐在小山顶上一个农家门口的走廊上,拉奇尔大娘很恭敬地坐在比我们低一级的台阶上——她是我们的仆人,而且是黑人。她高大而壮实:她已经六十岁了,但是她的眼睛一点也不昏暗,她的气力一点也没有衰退。她欢快而强健,笑起来一点也不费劲,就像小鸟唱歌一样自然。她又处于我们的火力之中了,就像平时天黑以后一样。也就是说,我们大家毫不留情地拿她开玩笑,她也以此为乐。她动不动就发出一阵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双手蒙着脸坐下,高兴得喘不过气来,浑身乱颤。就在这样的时候,我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就说道:
“拉奇尔大娘,你这六十多年来是怎么过的呢?你从来没有什么苦恼吗?”
她停住了颤动,歇了一会儿,没有做声。她回过脸来,望着我,然后说,声音里一丝笑意也没有:
“科先生,您真的这么认为么?”
她的口气让我有点吃惊;它也使我的态度和口吻庄重了一些。我说:
“嗨,我是想——我的意思是——嗨,你简直不可能有什么苦恼。我从来没有看见你叹过气,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你眼中没有笑意的时候。”
她的脸色现在好转了,显出一脸庄重。
“我没有苦恼吗?科先生,我来跟您说,让您自己去想吧。我在奴隶堆中出生;当奴隶的滋味我都知道,因为我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哎,先生,就说我的老汉吧——也就是我当家的——他很爱我,对我很好,就像您对您的太太一样。我们有我们的孩子——一共七个孩子——我们也爱他们,就像你们爱你们的孩子一样。他们是黑人,但是上帝不管叫他们长得多黑,他们的妈妈可照样爱他们,随便你拿全世界什么东西和她换,她也不会抛弃他们。”
“哎,先生,我在弗吉尼亚长大,可我的母亲是在马里兰长大的:哎呀,我的天,谁要是惹了她,她可真厉害呀!好家伙,她就大吵大闹一场!她要是发起脾气来,她老是说那句口头禅。她老是站得直直的,两手攥着拳头叉在腰上,说:‘我要让你们知道,老娘不是生在平常人家,不能让你们这些狗杂种取笑!我是老蓝母鸡的小鸡,一点也不含糊!’先生,你看,那就是马里兰人对他们自己的称呼,他们对这个还很得意呢。哎,那就是她的口头禅。我从没忘过,因为她说得太多了。有一天,我的小亨利把手腕摔得很重,头也碰破了,刚刚碰在额头上,而那些黑鬼们没有马上跑过来照顾他,她也就说这句口头禅。他们一回嘴,她立即就站起来说,‘看好了,’她说,‘我要让你们知道,老娘不是生在平常人家,不能让你们这些狗杂种取笑!我是老蓝母鸡的小鸡,一点也不含糊!’然后她就收拾好厨房,自己给小家伙绑上伤口。所以在我被人家惹火时,我也会说这句口头禅。”
“哎,后来我们的东家说她破产了,她不得不把庄上所有黑奴统统卖掉。我一听说他们要把我们送到里奇蒙去拍卖,哦,老天爷!我可知道那是咋回事!”
拉奇尔大娘说得起劲了,就慢慢地站起来,在我们面前像一座塔一样高耸着,星光衬着她的黑影。
“他们用锁链把我们系着,让我们站在一个看台上,就像这个台阶这么高——二十来英尺——大伙儿就成堆成堆地围着台子看。他们上来,浑身上下地打量我们,提提我们的胳膊,让我们站起来来回走走,然后说,‘这个太老了,’或是‘这个有点瘸,’或是‘这个没多大用处’。后来他们就卖了我的老汉,他们把他带走了,他们又开始卖我的孩子,不久他们又把他们带走了,我就大哭起来;而那个人却说,‘闭上你的臭嘴,’还在我嘴上打了一巴掌。后来都卖完了,只剩下我的小亨利,我就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站了起来说,‘你们不能把他带走,’我说,‘谁要是动他一下,我就要谁的命!’我说。但我的小亨利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我会跑掉的,到时候我工作赚钱来赎你。’哦,上帝保佑这孩子,他总是这么孝顺!可是他们拉着他——他们拉着他,那些人就这么干的;于是我就揪住他们的衣服,撕破了好些地方,还用我的链子打他们的脑袋;他们也打了我,可我不在乎。”
“哎,我的老汉就这样走了,还有我的孩子,我所有七个孩子——他们中的六个直到今天我一眼都没看到,到上个复活节,二十二年都已经过去了。一个纽伯恩人买了我,把我带到那里。哎,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后来就打起仗来了。我的东家是南方军队里的上校,我是他们家的厨子。因此北方军队打下那个小镇后,他们就通通跑掉了,把我丢在那儿,和别的一些黑人呆在那幢大得要命的房子里。那些北方大官搬了进来,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做饭。‘上帝保佑你们,’我说,‘我就是干这行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