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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罗素又来说话了

怎样可以得到生命的乐趣?他答,所有人生的现象本来是欣喜的,不是愁苦的;只有妨碍幸福的原因存在时,生命方始失去他本有的活泼的韵节。小猫追赶她自己的尾巴,鹊之噪,水之流,松鼠与野兔在青草中征逐:自然界与生物界只是一个整个的欢喜。人类亦不是例外;街上褴褛的小孩,哪一个不是快乐的。人生种种苦痛的原因,是人为的,不是天然的;可移去的,不是生根的;痛苦是不自然的现象。只要彰明的与潜伏的原始本能,能有相当的满足与调和,生活便不至于发生变态。

社会的制度是负责任的。从前的学者论政治或论社会,亦未尝不假定一分心理的基础;但心理学是个最较发达的科学,功利主义的心理假定是过于浅陋。近代心理学尤其是心理分析对于社会科学是大的贡献,就在证明人是根本的自私的动物。利他主义者只见了个表面,所以利他主义的伦理只能强人作伪,不能使人自然的为善。几个大宗教成功的秘密,就在认明这重要的一点:耶稣教说你行善你的灵魂便可升天;佛教说你修行结果你可证菩提;道教说你保全你的精气你可成仙。什么事都没有自己实在的利益彻底;什么事都起源于自觉的或不自觉的利己的动机。但同时人又是善于假借的;他往往穿着极体面的衣裳,掩盖他丑陋的原形。现在的新心理学,仿佛是一座照妖镜;不论芭蕉裹的怎样的紧结,他总耐心的去剥。现在虽然剥近,也许竟已剥到蕉心了。

所以,人类是利己的,这实在是现代政治家与社会改良家所最应认明与认定的。这个真理的暴露,并不有损人类的尊严,如其还有人未能忘情于此;并且亦不妨碍全社会享受和平与幸福的实现。认明了事实与实在,就不怕没有办法,危险就在隐匿或诡辩实在与事实。病人讳病时,便有良医也是无法可施的。

现代与往代的分别,就在自觉与非自觉;社会科学的希望,就在发现从前所忽略的,误解的,或隐秘的病候。理清了病情,开明了脉案,然后可以盼望对症的药方;否则即使有偶逢的侥幸,决不能祛除病根的。

实际的说,身体的健康当然是生命的乐趣的第一个条件;有病的与肝旺的人,当然不能领略生命自然的意味。所以体育是重要的。但这重要也是相对的,我们如其侧重了躯体,也许因而妨碍智力的发展,像我们几个专诚尊崇运动学校的产品,蔡孑民先生曾经说到过,也是危险的。肌肉与脑筋应受同等的注意。如果男女都有了最低限度的健康,自然的幸福便有了基础,此外只要社会制度有相当的宽紧性,不阻碍男女个人本能相当的满足,消极的不使发生压迫状态致有变态与反常之产生。

工作是不可免的,但相当的余闲也是必要的;罗素以为将来的社会不容不工作的分子,亦不容偏重的工作,据经济学家计算,每人每日只需三四小时工作,社会即可充裕的过去,现有的生产率,一半是原因于竞争制度的糜费。

工业主义的一个大目标是“成功”(Success),本质是竞争,竞争所要求的是“捷效”(Efficiency)。成功,竞争,捷效,所合成的心理或人生观,便是造成工业主义,日趋自杀现象,使人道日趋机械化的原因。我们要回复生命的自然与乐趣,只有一个方法,就在打破经济社会竞争的基础,消灭成功与捷效的迷信——简言之,切近我们中国自身的问题说,就在排斥太平洋那岸过来的主义,与青年会青年会:指基督教青年会。所代表的道德。我前天会见一个有名的报馆经理,他说,报的事情,如其你要办他个发达,真不是人做的事!又有一个忠慎勤劳的银行经理,与一个忠慎勤劳的纱厂经理,也同声的说生意真不是人做的,整天的忙不算,晚上梦里的心思都不得个安稳,究竟为的是什么,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实情。竞争的商业社会,只是萧伯纳所谓零卖灵魂的市场。我们快快的回头,也许可以超脱;再不是迷信开纱厂。比如说,发大财——要知道蕴藻滨华丽宏大的大中华的烟囱,已经好几时不出烟。我们与其崇拜新近死的北岩公爵(他最大的功绩,就在造成同类相残的心理,摧残了数百万的生灵,他却取得了威望与金钱与不朽的荣誉)与美国的十大富豪,不如去听聂云台先生的忏悔谈,去听他演说托尔斯泰与甘地的真谛吧!

罗素说他自从看过中国以后,他才觉悟“累进”(Progress)与“捷效”的信仰是近代西方的大不幸。他也悟到固定的社会的好处——这是进步的反面——与惰性,或懒惰主义的妙处——这是捷效的反面——。他说:“I have hopes of laziness as a gosp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