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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序

谈论民国时期的文人们,不可能越过徐志摩。“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诗句,已成为我们对新诗的印象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徐志摩“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朱自清语),在历史的洪流中驾驭着热情的创作之舟,在自由的空中扇动着诗、文的翅膀,怀揣着爱、自由和美的梦想而云游。

志摩是一位生前死后都引争议的诗人,他的诗亦如此。《秋虫》、《西窗》均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在这种革命情绪高涨的时期,二诗多为世诟病。茅盾以为,志摩的诗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而且这淡极了的内容,也不外乎感伤的情绪,——轻烟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征的依恋感喟追求:这些都是发展到最后一阶段的、现代布尔乔亚诗人的特色。然而仅凭一两首诗,我们不能就这样给诗人贴上“唯美”、“消极”、“感伤”乃至“反动”的标签。事实上他在同时期的日记中却对时事有相当尖锐的评说。我们且先来念他的一首诗: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清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这是我们熟悉并时时吟颂的诗句,它直白、上口,形式感强且诗意充盈。细看志摩此诗,“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诗人的惶惑之感,迷茫四顾之态,已是力透纸背。这种低回的诉说,配以梦中清波、温存迷醉,将无法突围的无可奈何凝成了化不开的雾。如将诗与当时中国的大环境联系,此诗的意味则犹为绵长。有人曾批评徐志摩的诗不是诗,只是歌词。在中国诗歌的童年时代,诗和歌本为一体。《诗经》、《古诗十九首》里相当一部分古诗开初都只是单纯的有感而发,是富于韵律和节奏的歌唱。

徐志摩是一个复杂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也随着年龄和际遇而有所改变。“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猛虎集序》)剑桥岁月的诗风自然而然地受到英伦之风的熏陶,清新流畅,柔和轻盈,充满着想象力。新诗以质朴无华的自由诗风为典型特征,然而也因其决裂于旧诗而有了散漫化的危险,志摩在一九二六年时又主张“把创格的新诗当作一件认真事情做”,他的试验与探索,是以“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严谨”为指导的。徐志摩写过很多抒情诗,他的抒情诗也为他带来了最大的名声,尤其是那些爱情诗,在他与陆小曼的爱情的映照下,更显炽烈耀目。然而茅盾也曾说,我以为志摩的许多披着恋爱外衣的诗,不能够把来当作单纯的情诗看的;透过那恋爱的外衣,有他的那个对于人生的单纯信仰。这些诗使得徐志摩作为诗人更为纯粹了。

除了有感于宁静美好的异域生活,受爱情冲动的驱使,写下大量抒情诗之外,他还写了一些着眼于底层民众生活的诗歌,融入了一些劳动号子等元素。也许是因为时代的影响,他也写过一些风格颓废、晦暗的诗。这些诗并非徐志摩所擅长的,所以没有收入本书。

徐志摩的散文大致有这样几种主题:记游、记人、论事、抒情。《欧游漫录》、《巴黎的鳞爪》等文章记录了他旅行欧洲的见闻感受,《天目山中笔记》等文章则记录了他在国内游历的观感,这些作品都是他在自由自在的漫游生活中的一些记录。《伤双栝老人》、《我的祖母之死》反映了他深沉的友情和亲情,《我的彼得》则反映出他性格当中复杂的一面。尽管他出于礼貌对张幼仪有公允的评价,“就是你妈,彼得,她也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与幸福,但她在她同样不幸的境遇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量”,但他并没有怎么管过自己的这第二个儿子,直到孩子死后他才说“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我才初次明白曾经有一点血肉从我自己的生命里分出,这才觉着父性的爱像泉眼似的在性灵里汩汩的流出”,才开始想起自己父亲的身份,来抒发这一通伤感。就语言风格而言,徐志摩的散文多数都显得华丽夸饰。激情奔放的文字在敞开的心灵间自由穿行,美妙密集的意象翻飞于想象与现实的交接处,这些特点使得志摩散文的读者能享受轻松自由的美感。徐志摩笔下真实的景与事,往往被拉开一定距离,被巧妙地转化为贮蕴情感的有无限张力的想象符号,这大概是诗人的应有之义。

徐志摩的思想是富于理想主义的、浪漫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关于他的理想主义,好友胡适在悼念他的文章中这样写道: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徐志摩的浪漫主义和诗人本色,可从1931年11月19日他坠机身亡后,蔡元培所作挽联的精彩表述中窥见一斑:

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迳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

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徐志摩又不仅是追求艺术之美的诗人、散文家,他对世道人心也有着敏锐深刻的判断,有一些具有前瞻性的见解,这些在他的杂文中有所体现。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思想界普遍“左转”的情况下,他曾引用萧伯纳的话说“一个三十岁以下的人不相信社会主义是良知有问题”。他受罗素和韦尔斯的人道主义思想影响,在1921年即发表两篇关于苏俄的文章,认为苏联模式终会崩溃。在一书评中,他写道:“苏俄之招待外国名人,往往事前预备,暴长掩短,类如此也。”在1925年的《欧游漫录》中,他更以亲身体验写道:“入境愈深,当地人民的苦况益发的明显。”虽然此前他也曾热烈地赞扬过苏联的革命:“那红色是一个伟大的象征,代表人类史里最伟大的一个时期:不仅标示俄国民族流血的成绩,却也为人类立下了一个勇敢尝试的榜样。”

此选集确定选录范围时对各种文体都有所涉及,力求让读者不仅能欣赏到徐志摩的艺术成就,了解他的个人生活,也能发掘他的思想内涵。通过这些文字,我们希望读者们可以从徐志摩的诗人、散文家、中西文化交流中介、丈夫、前夫、父亲等多重角色中,了解到一个真实而复杂多面的徐志摩。

编者

201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