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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第三十八章爱,翱翔于一切之上

海狼

在企图烧毁船只的那个上午,“我的右边快死了,”海狼写道,“它越来越麻痹。手几乎不能动。最后的线路快要关闭了,说话要大声点。”

“痛吗?”我问。

我必须反复大吼问他,才能得到回答。

“并不总痛。”

他的左手在纸上缓慢地、痛苦地划着。我们花了极大功夫,才认出了那些潦草的字。那就像巫婆神汉通神后写出的“天书”——索价一美元。

“但是我还活着,完整地活着。”那只手潦草地写着,更缓慢了,更痛苦了。铅笔掉了,我们只好再放进他手里。

“不痛时,我全然宁静,思想绝对澄明,能像印度哲人一样,思考生命与死亡。”

“还思考永生吗?”美谛对他的耳朵大声问。

那手三次试着想写,却只是没有希望地乱摸,铅笔掉了。我们设法放还原,却没有用,指头捏不住。然后美谛用自己的手捏住他的手指握住笔写了,字很大,写得很慢,几分钟过去,才写了一个字:

“胡扯。”

那是海狼的最后遗言,“胡扯”。他至死也是个怀疑论者,死不屈服。他的手臂和手松了,身躯微微动了动,停了。美谛松了手,海狼的手指微微张开,由于自身的重量松开了,铅笔滚走了。

“你还听得见吗?”我大叫,抓住手指等他捏一次表示“是”。没有反应,手死掉了。

“我注意到他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美谛说。

我又问那问题,嘴唇动了动。她把手指尖放到他的嘴上,我再次问那问题。“是。”美谛宣布。我们彼此期待地望着。

“这回答算数吗?”我问,“我们现在说什么好呢?”

“啊,问他……”

她犹豫了。

“问他个要用‘不’字回答的问题看,”我建议,“那我们就有把握了。”

“你饿吗?”她大叫。

嘴唇在她的手指下动了,她回答,“是。”

“吃点牛肉吗?”她又问。

“不。”她宣布。

“肉汁呢?”

“是,想喝肉汁。”她抬头望着我,平静地说,“在听力消失以前,我们还能跟他交流。可在那以后……”

她奇异地望着我,嘴唇轻颤着,眼里盈满泪花,向我扑来,我抱住了她。

“啊,书呆子,”她抽泣道,“这一切何时才结束?我累了,累极了。”

她的头倒在我的肩上,痛哭剧烈地摇撼着她的娇躯。在我的手臂里,她犹如一片羽毛那么纤柔。“她垮了,”我想,“没她的帮助,我怎么办?”

在我的一阵阵抚慰、呵护下,她终于振作起来。心灵的力量很快复元,和体力复元得一样快。

“我真羞愧。”她说。接着,绽出一朵奥秘的笑靥,我为之心摇神荡,“我只是一个小女妖。”

“一个小女妖”,犹如五雷轰顶,那可是我心底念叨了千万遍的五个字,是我情深意切的心中对她的秘密的称呼。

“你这话从何而来?”我突然问,她吃了一惊。

“什么话?”她问。

“一个小女妖。”

“这是你说的?”

“是的,”我回答,“我的,我想出来的。”

“你在梦呓。”她的笑容再次绽放。

她眼里闪烁着春情的波光。我知道我的眼睛也在表达言语之外的情意。我向她靠了过去,像春风吹拂的杨柳一般朝她飘了过去。啊,这销魂一刻,但她摇一下头,犹如拂掉了一滴睡意,一片梦花,说:

“我从小就知道这话,我爸爸就是这样叫我妈妈的。”

“可那也是我的话。”我顽抗道。

“你爸爸也这样叫你妈妈?”

“不。”我回答,她无语了,眼里慢慢漾开一股揶揄。

前桅一装好,进展神速。恍惚中,我也没花多少力气,主桅就已装好,是靠前桅上装的一个横桁起重臂完成的。再过了几天,所有的桅杆支索和护桅索也都有了。一切都安装好了,拉紧了,但只有两个水手的大船,有了中帆可能反而碍事,我就把中帆取下来,放到甲板上,捆好了。

又过了几天,帆已挂好。一共只用了三张帆:斜桅帆、前帆和主帆,经过补缀、缩短,它们都走样了,这些帆悬在夜叉号如此精美的船上,犹如美女头上顶着几朵破烂的白花。

“但是很实用!”美谛欢快地说,“而且可行,可靠!”

我这个自学成才的多面手,干得最糟的莫过于帆匠活。我制帆不如用帆高明。我并不怀疑我有能力把三桅船开到日本北方的某个海港去。实际上我上船之后,还啃过一些航海的教科书。何况还有海狼的星星标尺,使用方便,连小孩子也能上手。

至于星星标尺的发明人,一周以来,除了耳朵越来越聋,嘴唇嚅动得更弱,情形没什么改变,但是在拉好三桅船全部风帆的那天,我们听见了他的最后一次声音。我问他“你整个人都还在吗?”他回答“对”,然后嘴唇的最轻微的动作也消失了。

最后的一丝联系中断了。

在他肉体坟墓里的某处,灵魂还在鼓翼而飞,残存着生命的躯壳,便是禁锢灵魂的铜墙铁壁。我们深知:那壮怀激烈、壮志未酬的心灵还在焚烧,但只是孤寂地、黑暗地燃烧,没有躯体。对于那心灵来说,躯体是不可知的,那心灵不知道有肉体,就连人世也不存在,它只知道自己,知道死寂与黑夜那么沉重,那么深邃。

海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