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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第十三章仇恨在游荡

海狼

我干着自己的活计,也担起“抹给你吃”那份活计,干了三天。他的那份活我干得得意洋洋。我得到海狼的赞美。在我短暂的“摄政”之下,水手们都赞不绝口。

“头一顿干净饭,”哈里森在厨房门口对我说,“抹哥做的东西有一种油腻味,腐油味,我估计他离开旧金山后就没换衣服。”

“没错。”我回答。

“我打赌他穿着衣服睡觉。”哈里森补充。

“你赢了。”我同意道,“就那么件衬衫,他从没脱过。”

但是海狼只给了他三天,让他养伤;第四天,就拎起脖子把他从床上拖起来,让他干活。他腿瘸,身痛,眼睛肿成一条缝,几乎看不见。他哭鼻子,但海狼全无怜悯。

“小心,别再弄成一锅粥,”海狼命令道,“别再弄得油腻腻,记住,勤换衬衫,要不我把你扔到海里喂鱼,懂吗?”

“抹给你吃”东摇西晃地摸进厨房,可夜叉号一摇,他就晃。他想稳住,伸手去抓围着炉子的铁栏杆,却抓到滚烫的炉面上,再加上他身体的重量一压,“钡囊幌欤一股烧焦的肉味和一声尖叫发了出来。

“天呀!天呀!我犯了什么罪啦?”他跌坐在煤箱上,嚎啕了,颤抖地收拾着手,“怎么全都落到了我身上呀?我想吐,想吐。我这一辈子可是尽力不害人呀!我没害过人呀!”

青肿的脸上,泪珠滚滚,他痛得拉长了脸。脸上掠过一个恶毒的表情。

“我恨他!我恨他!”他咬着牙说。

“恨谁?”我问;但那可怜可厌的家伙叹起命苦来。猜他恨谁,比猜他不恨谁容易。我已看见了盘踞在他内心的那条毒蛇,那毒蛇迫使他恨全世界。生命对他荒唐凶残,他可能连自己都恨。这时,我心里产生了怜悯。我惭愧起来,因为我曾因他所受的折磨而快慰。生活对他不公平,把他当猴耍,把他塑造成怪胎,之后还要把他当猴耍。他有机会变成一个新人吗?他好像在回应我心中的疑问,哀号道:

“我一个机会都没有,半个机会都没有!谁送过我上学呀?我肚子饿了谁给过我面包呀?我小时候鼻子摔破了,谁给我擦过血呀?谁帮助过我呀?有谁呀?”

“没关系,抹老弟。”我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说,“鼓起勇气,这一切最终是会过去的。你的日子还长。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可以做到的。”

“撒谎,书呆子在撒谎!”他对着我,叫了起来,甩开了我的手,“假话,你清楚那是假话。我命中注定了,我是用边角余料凑合的,可你不同,书呆子,你天生就是个绅士。你从来不明白饿是什么滋味,小肚子饿着,肚子里像有个耗子,咬呀,咬呀,好难挨呀。只好哭,哭,哭到睡着。明天,我当了美国总统,我就可以山珍海味胡吃海塞了。我从小就没吃饱过。

“怎么可能呢?天生命苦,造孽的命。我受的苦比十个人合起来还多,真的。我这一辈子一半时间都泡在医院里。我在阿斯宾瓦尔、哈瓦那和新奥尔良发过高烧;在巴巴多斯害过坏血病,受了六个月活罪,差一点送命;在檀香山出过天花;在上海两腿断了;在乌纳拉斯加得了肺炎;在旧金山断了三根肋骨,内脏全移了位。现在又成了这个样子。你看看我吧!看看我吧!我的肋骨又从背后被踢垮了,隔一会就咳血。我受的这份罪怎么算呀,我要问。谁给我算呀?上帝吗?上帝让我到他这苦世界上来签约航海,就是因为讨厌我呀!”

他对命运的这番倾诉持续了一个小时,也许还多。然后他又鼓劲干事了,瘸着腿,呻吟着,眼里仇视一切。他的诊断没有错,他的病不定时发作,发作时就呕血,非常痛苦;正如他所说,上帝似乎非常仇恨他,不肯让他死,他终于好了些,可比任何时候都恶毒了。

几天以后,钟生爬上了甲板,心不在焉地干活。他病怏怏的,我不止一次看见他痛苦地爬到顶桅上去,或是蔫头耷脑地掌着舵,糟糕的是,他的精神好像垮了。他在海狼面前露出乞怜像,对约翰森也几乎拜倒在地。里奇不一样。他在甲板上冲来冲去,像一只小老虎。对海狼和约翰森公然怒视。

“我会收拾你的,你这个鸭脚瑞典佬。”一天夜里,我听见他在甲板上对约翰森说。

大副在黑暗里骂了他一句,紧接着就有个飞行物当的一声钉在厨房板壁上,然后哄起一阵咒骂,一声狞笑。一切平静之后,我悄悄溜出厨房,看见一把沉重的小刀扎进了结实的木头里。几分钟后,大副来了,四处摸索,想找到那把刀,第二天,我偷偷把刀还给里奇。他一笑。那笑,浓缩了发自内心的谢意,比我那个阶层的大堆谢辞诚挚得多。

我和船上任何人都不一样,我现在受到众人的欢迎,跟谁都过得去。猎手们可能只是容忍了我,不过也没人讨厌我。老烟枪和亨德森在雨篷下疗伤,日夜在吊床上晃悠。他们断言我比专业护士还周到,航行结束拿到工资,他们是不会把我抛诸脑后的。(好像我缺他们那几个钱似的!二十条夜叉号连带上面的人,我可以全部买过来!)给他们疗伤,让他们痊愈,成了我的职责,我尽力而已。

海狼又剧烈头痛了,痛了两天。他一定很痛苦,因为他把我叫了去,像生病的小孩顺从我的命令,但看来我无法减轻他的痛苦。不过,他接受了我的建议,不再抽烟喝酒了。他这样一头壮极了的野兽竟然会头痛,实在不可思议。

老易的看法是,“那是上帝的手,我告诉你。那是对他那些黑心勾当的报应。后面还会有报应的,就要来的,要不┤弧…”

“要不然……”我问。

“上帝在打盹,玩忽职守,不过我不该这么说。”

我刚才说我受到了众人欢迎,不对。“抹给你吃”继续恨我,而且仿佛有了新理由。我弄不懂,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我天生比较幸运,用他的话说是“天生是个绅士”。

“怎么还没有死更多的人呢?”我嘲笑老易。那时老烟枪和亨德森在甲板上肩并肩做着第一次锻炼,友好地交谈。

老易那双精明的灰眼睛打量了我一下,不吉利地摇摇头,“就要来的,告诉你,一来可就是山呼海啸。那风一吼,你就准备救人吧。我早有预感了,现在就感觉到它,就像黑夜里能感觉到索具一样。已经到眼前了,快了。”

“谁先动手?”我问。

“总之不是胖老易,我担保,”他笑了,“我从骨头里都感觉到,明年这时候,我就会看见我老妈的眼睛了。她老望着海,等着她送出去的五个儿子回来,望得好疲倦呀。”

“他刚才给你说什么啦?”过了一会儿,“抹给你吃”问。

“他说他有一天要回家去看妈妈。”我用起托辞。

“我没有妈妈。”一双深渊中的眼睛望着我。

海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