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力适应新的生存环境,羞辱、痛苦纷至沓来。厨子,水手叫他“大博士”,猎人叫他“大兵哥”,海狼直呼“饭袋”,我的地位一变,他翻脸一变。以前对我多巴结,现在就对我多欺凌。我不再是白嫩得像“大小姐”的绅士,而是一个呼来唤去的跑腿小工。
他强令我叫他“抹给你吃老板”,颐指气使,实难忍受。除了四个特别间的舱房清扫,我还得在厨房做下手,不会削土豆,不会洗油锅子,让他惊诧与嘲弄了一遍又一遍。他根本不管我过去是什么人,我过去处于什么样的生活环境。这就是他对我的态度。得承认一天没过完,他已成了我最仇恨的人。
头一天,夜叉号在“折好风帆”(那类术语我是后来才懂的),闯过“抹给你吃”所谓的“哭号的西南风带”,其间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难受透了。五点半钟,我按他的指示在舱房里摆好桌子,把风暴天专用的盘碟放好,然后从厨房送茶水和饭菜。这是我在逆风斜进的船上的初次经历。
“小心,别把自己弄成落汤鸡。”“抹给你吃”临出门时说道,我一手提茶壶,一手搂着几个面包。一个叫做亨德森的瘦猎手正满不在乎地从“狗窝”(那是猎手们对他们在船中部的寝室的称呼)往船尾的舱房走去。海狼在舵楼甲板上大抽雪茄。
“来了,快跑。”饭袋叫道。
我停下脚,不明白跑什么,却见厨房门猛地关上。而亨德森突然向主索具狂奔,跳上了靠里的一面,蹿到高处。同时一片大浪升腾着,溅着泡沫涌到了栏杆上空的高处,停顿片刻,我正在它的下面。我的思维凝固了——一切都那么突然,那么陌生。我明白有危险,但仅此而已。我呆呆地站住。海狼在舵楼甲板上高叫:
“快抓住些东西,书呆子!”
晚了。我向索具跳去,可能抓住了它,巨浪劈头盖下来。我懵懵然。淹没在水里,一口气喘不上来,脚一滑,人倒下,连连翻滚,不知道冲到何处,几次撞上硬东西,右膝盖被狠磕一下。突然大水一下无影无踪,我喘进了一口新鲜空气。我被浪冲过“狗窝”升降口,到了排水口,撞在厨房墙上。膝盖疼极了,站不起来,至少我感觉是这样,我认为腿已断了,但饭袋瞪着我。在厨房门口叫喊:
“哇!想在那里睡一宿?茶壶呢?掉海里了?脖子断了也活该!”
我挣扎着站起来。大茶壶还在手里。我跛到厨房门口,递给了他,可他却一副气疯了的样子,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
“真是个寄生虫,我想问问,你能干什么?说呀?你他妈的能干什么?连一壶茶都送不到后舱去。我还得重烧。”
“你抽什么鼻子?”他又火了,吼道,“你那可怜的小膝盖头受了点伤是不是?哇,我的乖宝宝!”
我没有抽泣,可能我的脸痛得拉长了,扭曲着,但我拿出了所有的韧劲,咬紧牙,以后在厨房和舱房之间穿梭就再也没出过麻烦。这事给我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受伤的膝盖——一直没包扎,吃了几个月的苦头;一个名字:“书呆子”,那是海狼在舵楼甲板上叫出来的。从此以后我就没有了别的名字,它成了我思想的一部分,我也把它看作自己,认为自己是个“书呆子”,好像“书呆子”就是我,而且从来就是我。
在舱房当侍者不轻松,那儿坐着海狼、约翰森和六个猎手。首先舱房很小,在里面走动很不方便,而船的摇晃又增加了行走的难度,但我最寒心的,却是服侍的对象毫不同情。我感到膝盖在裤子里肿大起来,痛得我晕眩。从舱房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那张脸,惨白如冤鬼,扭曲着。这,他们谁都看得见,谁都不理,谁都不留心。
我在洗盘子时,海狼的一番话让我差不多要向他致谢了:
“别计较小事。你会习惯的。你会瘸上几天,但你会自己走得更长进。”
“你们把这叫做‘诡辩’,是吧?”他问。
我点一下头,老实地说:“是,老板。”
“我估计你懂点文学,是吗?好的,以后有时间会找你聊聊。”
然后,他转身上了甲板。
那夜,我做完了一堆琐碎的活,被打发到“狗窝”去睡。我在那儿加了一个铺。我很高兴,摆脱了饭袋,不再跑个不停。一直穿在身上的湿衣服竟然干透了,没有任何感冒的征兆,令我吃惊不已,先前弄了个浑身透湿,再先前从马丁尼号落海又泡了个够,按常规,我早该卧床不起,要护士照料了。
但膝盖却不妙。我感觉膝盖好像从肿胀中心翘起来。我坐在床上检查时,亨德森瞟了它一眼(那时六个猎手都在舱房里抽烟,高谈阔论)。
“看来不妙,”他评论道,“不过拿块布一包就没问题了。”
就那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