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断头台下,丹东想起了他的妻子,大受感动。但是丹东曾使一个到处充满轻浮的年轻人的国家具有了力量,并且拒敌人于巴黎之外丹东曾于1792年8月10日领导巴黎人民起义。……只有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而在别人的眼里,我充其量‘也许’是个人物罢了。
“如果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德·瑞那夫人在这里,我还能控制住自己吗?在瓦尔诺和当地所有贵族的眼里,我过度的绝望和悔恨,可能被看做可耻的对死亡的恐惧。他们趾高气扬,扬扬自得,殊不知这些无能之辈只是仗着金钱和地位,才没受到软弱的诱惑。刚刚判了我死刑的德·莫瓦罗和德·肖兰会说:‘你们瞧瞧,天生是木匠的儿子,有多少能耐?一个人可以变得博学、机智,可气度呢?……高贵的气度是学不来的!’哪怕是可怜的玛蒂尔德,她现在哭了,或者已经欲哭无泪了。”于连望着她红红的眼睛,心里想着……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看到她真正痛苦的表情,他忘记了刚才的推理……“她也许哭了一个晚上,”他对自己说,“然而总有一天,这个回忆会让她感到羞耻!她会认为:自己在年轻时,被一个平民的卑鄙思想诱入了歧途……克鲁瓦泽鲁尔生性软弱,定会娶她为妻的,而且,我相信他这样做是正确的。她会把他调教成一个人物的。
一个坚定的有远大抱负的人,
自然有权支配头脑迟钝的凡夫俗子。这两句诗引自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悲剧《穆罕默德》第2幕第5场。
“哈!真是有趣:被判死刑以后,我一生中知道的那些诗句全都回忆起来了。这莫非是回光返照吧……”
“他就在隔壁房间里。”玛蒂尔德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了好几遍。最后他终于注意到这句话。“她的声音太微弱了,”他想,“但还是不能掩饰那种专横的口气。”她是为了压制心里的气愤才故意放低了声音的。
“谁?”他问道,态度很温和。
“律师,他要你在上诉状上签字。”
“我不上诉。”
“什么?你不上诉?”说着她站了起来,眼睛里全是怒火,“请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有去死的勇气,不会被人笑话。谁能保证,在这间潮湿的牢房里待上两个月,我的心情还会这么好?我还要见教士,见我父亲……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让我不痛快的事了。还是让我死了的好。”
这个意外,又唤醒了玛蒂尔德性格中的傲气。在贝尚松监狱的牢房开门之前,她没能见到德·弗利赖神父,此刻就把怒火全发泄在了于连身上。尽管她崇拜他,然而在这一刻钟里,她诅咒他的性格,后悔自己爱上了他。他又看见了从前在德·拉莫尔府的图书室里,用尖刻的言语百般辱骂他的那个高傲的人。
“为了你家族的荣耀,你应该天生是个男人。”他说。
“至于我,”他想,“要是在这种令人厌恶的地方再待上两个月,让那些卑鄙无耻的贵族把我作为诽谤的目标,而惟一的安慰只有这个疯女人的诅咒,那我才是个傻瓜呢……就这样吧,后天早上,我会跟一个剑术高明的冷血杀手决斗……”
“非常高明,”他心中的魔鬼说,“从来是百发百中。”
“好吧,这样最好不过了(玛蒂尔德仍在喋喋不休)。不,不,”他对自己说,“我不会上诉。”
他决心既下,随之就陷入了幻想之中……邮差照例六点钟把报纸送到。德·瑞那先生看过之后,八点的时候,埃丽莎会踮着脚走进来,把报纸放在德·瑞那夫人的床上。一会她就醒了。她读着报纸,脸色骤变了,一双纤手抖个不停;她会一直读着这句话……十点零五分,他离开了人世。
“我了解她,她会很痛苦,会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尽管我企图杀死她,但这算不了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谁能想到唯有我企图杀死的那个人,才会从内心为我的死痛哭。”
“啊!正是一个绝妙对比!”在那一刻钟里,玛蒂尔德不停跟他吵闹,而他只想着德·瑞那夫人。尽管他也不时回答玛蒂尔德的问话,但他还是不能摆脱掉对维利埃尔那间卧房的回忆。他仿佛看见贝尚松的报纸放在橙黄色的锦被上,看见一只白皙的玉手颤抖地拿着报纸,看见德·瑞那夫人泪流满面……看见眼泪一滴滴从那张迷人的脸上滚落下来。
没能从于连的嘴里得到什么,德·拉莫尔小姐只好把律师请了进来。幸好律师是1796年意大利军队里的一名老上尉,曾经和马努埃尔法国政治家、自由党人,王朝复辟期间为律师、议员,1792年到1797年参加拿破仑的意大利远征。是战友。
他对于连的决定表示反对,然而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于连出于对他的尊重,就把自己的理由一一予以解释。
“没错,您这样想也未尝不可,”费利克斯·瓦诺律师最后说,“不过您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提出上诉,而且我有责任每天来您这儿。如果两个月内,监狱底下有座火山爆发的话,您就得救了。不过您也可能会病死。”他望着于连说。
于连和他握了握手。“我很感激您,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会好好考虑的。”
玛蒂尔德和律师一起出去了,于连觉得律师倒比玛蒂尔德更让他感到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