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生活的一面镜子。
——圣雷阿尔法国历史学家,其姓名隐含双重意义——“现实主义理论的创始人”或“神圣的现实主义”。
当于连看到古老的维尔吉教堂美丽如画的废墟时,才意识到,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他竟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德·瑞那夫人。“那天临走时,这个女人提醒了我,在我们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工匠的儿子。无疑,她想向我表明,她后悔头天晚上让我握住了她的手……可这是多么优美的纤手啊!这个女人的目光又是多么高贵而迷人啊!”
和富凯一起发财的可能性使于连的心境平和了一些,不再如以往那样老是愤愤不平,老觉得自己家道贫寒,在世人眼里低人一等了。现在他仿佛站在一块高高的岬角上,能够评价,或者可以说,俯视极端的贫穷和他仍称之为富有的小康生活了。他还远不能以哲人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处境。但是,他的理性已足以让他看到,这次山中之行,已使他与往昔不同了。
应德·瑞那夫人的请求,他简要地介绍了这次旅行。德·瑞那夫人听得心慌意乱,这令他大为惊愕。
富凯曾经有过结婚的打算,但几次恋爱都以失败告终。两个朋友就此深谈了许久。富凯常常高兴得太早,过后才发觉对方并非爱着他一个。这些叙述都令于连吃惊,同时也让他大长见识。他平时落落寡合,一味沉浸于想象和猜疑之中,使他失去了很多可以获得教益的机会。
于连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生活对于德·瑞那夫人是一连串的折磨。虽然各不相同,但全都不堪忍受。她真的病了。
“特别是,”德尔维尔夫人见于连回来了,就对她说,“你这样不舒服,今晚就别去花园了,潮湿的空气只会加重你的病情。”
德·瑞那夫人刚穿上一双网眼长袜和从巴黎买来的小巧玲珑的鞋子,这种装束让德尔维尔夫人大为吃惊。因为她的朋友一向穿着朴素,还常常为此受到德·瑞那先生的埋怨。这三天来,德·瑞那夫人惟一的乐趣就是用一块漂亮的薄料子裁一条极为时髦的夏裙并让埃丽莎赶紧缝制。于连到了不久,裙子就做好了。德·瑞那夫人立刻穿上。她的朋友这才恍然大悟。“她坠入了情网,不幸的女人。”德尔维尔夫人心想。德·瑞那夫人种种离奇的症状一下子不言自明了。
她看着德·瑞那夫人跟于连说话。只见她绯红的脸颊逐渐发白。她凝视着年轻家庭教师的眼中满是忧虑。德·瑞那夫人一直在等他做出解释,宣布去留。于连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因此连一句话也没有提及。德·瑞那夫人经过一场痛苦的斗争,终于鼓起勇气问他,颤抖的声音中流露出全部的深情:
“你将离开你的学生另谋高就吗?”
德·瑞那夫人游移的声音和不安的眼神让于连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爱我,”他心想,“可这只是她瞬间的软弱,她必将受到她的自尊心的谴责,一旦她不再担心我会离开,她会重现她的高傲的。”有关各自地位的这种想法如闪电般地在于连心中闪现,于是就支支吾吾地答道:
“要是离开这些如此可爱,而且又出身高贵的孩子,我也会非常难过的。可是,也许我不得不这样。一个人对自己也有应尽的责任。”
当说到“出身如此高贵”(这是于连新近学会的贵族用语之一)这几个词时,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憎恶之感。
“在这个女人的眼里,”他心想,“我显然不算是出身高贵的。”
德·瑞那夫人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欣赏他的才智和英俊的容貌,他隐约提及的真的要走的可能,令她心如刀割。于连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德·瑞那夫人的那些维利埃尔的朋友们来维尔吉吃饭,都争先恐后地夸奖德·瑞那先生,恭贺他有幸挖掘出这样的奇才。并非是他们对孩子们的进步有什么了解,而是于连能背诵《圣经》,而且是用拉丁文背诵,让维利埃尔的居民们赞叹不已。这种赞美之情也许要持续一个世纪呢。
不跟任何人交谈的于连,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假如德·瑞那夫人稍微冷静些,就会对他所取得的声誉表示祝贺,而一旦于连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就会对她更温柔、亲切的。何况那件新的连衣裙他也觉得很迷人。德·瑞那夫人对这件美丽的连衣裙、以及于连关于连衣裙的一番评论都很满意,因此很想到花园里走走,但她很快就表示走不动了。她挽着于连的胳膊。然而,一接触到他的胳膊,非但没有让她增添力量,反而使原有的一点力气也消失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