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前街找个旅馆,刚歇下脚,心头的愿望浮起。燕子归来照例是寻觅旧巢,她一踏上这城市,急着要见的是那少年的旧侣。可是我们向哪儿去找呢?这栉比的住房,这稠密的人海,白茫茫无边无岸,知是在谁家哪巷?纵使几十年风霜没有损伤了当年的佳人,也早该白发萧萧,见了面也不再相认了。但我哪有理由跟勇气回她个不字?
母亲在娘家时开得有一家烛铺,后来转让的主人就是那闺友的父亲,想着这些年来世事的兴替,皇室的江山也还给了百姓,一家烛铺的光景大约未必便别来无恙。但母亲忽然飞来的聪明记起了它。向旅馆的茶房打听得苏州还有着这个店号,我就陪着她开始向大海捞针。
烛铺子毕竟比人经得起风霜,虽然陈旧,却还在闹喧喧的街头兀立。母亲勇敢而且高兴的跑上去,便向那店伙问讯:“对不起,从前这儿的店主人,姓金的,你知道他家小姐嫁在哪一家,如今住在哪里?”
我站在一旁怀着凭吊古迹似的心情,这老人天真的问话却几乎使我失笑。那店伙年轻呢,看年纪不过二十开外,懂得的历史未必多,“小姐”这名词在他心里又岂不是一个娇媚的尤物?我只得替她补充:金小姐,那是几十年前的称呼了,如今模样大约像母亲似的老太太一位。听着我的解释,那店伙干脆笑了。
可是,人生有时不缺乏意外的奇迹,这一问也居然问出了端倪。我们依着那烛铺的指示,又辗转访问了两处,薄暮时到了巷尾一家古旧的黑漆门前。
剥啄地叩了一阵,一位和祥的老太大把我们迎接了进去。可是她不认得这突兀的来客。
“找谁,你们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请问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这里?”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没有听得清意思。“哎哟!”母亲这一声却忽然惊破了小院黄昏的静寂,她惊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三姐!”
夜已经无声地落在庭院里了,还是霏霏的雨。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涕的眼睛里,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世间的欢喜与辛酸,体味着不能用人类语言表达的奥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轻松得很,我像在两小时里经历了一世纪。感谢上帝降福于我不幸的母亲!
把母亲安顿在她的旧侣的家里,我自己仍然在旅舍里住着。
春仿佛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园和狮子林徘徊了一阵。我爱这城市的苍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
我的心情有些寥落。但我为母亲的奇遇高兴。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人类的聪明并不胜如春蚕,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愿意呕心沥血;一生的厄运积累得透气的空隙也没有,有时只要在一个——仅仅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面前赢得一把眼泪,一声同情的感喟,也可以把痛苦洗涤干净。我不能想象母亲的情怀,愿这次奇遇抖落她过去的一切。……
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且宁静,却有蹄声得得,穿过柳荫,向那永远是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
别离的哀伤又在刺着衰老的心了。可是从母亲的脸上,我看见了一片从来没有的光辉。“嗳,总算看见她了!做梦也想不到。她约我秋天再来,到她家里多住一阵子。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见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庆幸她还了多少年来的宿愿。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中国的大野响起了抗战的炮声。
在上海暴风雨的前夜,母亲回到了残破的家乡,一年半来她就像被扔在一边似的寂寞的活着。而她的早已无家的母乡,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这风雪的冬天,破楼上摇曳着的煤油灯下,不会埋怨人生的过于冷酷吗?战士的心里也许只有搏斗,我却时时想起我的不幸的母亲,和这战争中一切母亲的悲运。
可是母亲却惦记着苏州,惦记着苏州的旧侣,絮絮的从信里打听消息。可怜的母亲,我可以告诉您吗?您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劫。您的唯一的旧侣,我不敢想象她家里的光景。有一时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苏州的旅行,因为我想如果把那机会放走了,怕也要永远无法挽回。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没有那一次坠梦的重拾,也许这不幸的消息给她的分量还要轻些?我又怀着一种隐忧:“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母亲说过她愿意长眠在祖茔所在的乡土,她会不会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恶运,像她的旧侣一样,风前的残烛再使她作异乡的飘泊?
(原载《松涛集》,世界书局1939年7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