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沃朗兹(1893—1950),南斯拉夫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与水搏斗》、《纵火者》、《妙龄》、《我们的界石》等。
[南斯拉夫] 普·沃朗兹
紧挨着我们家的地头有一块怕人的、黑的洼地,大家都管它叫“地狱”。它三面由陡坡环绕,活像一口深锅,只有一个隐没在晦暗、神秘的密林里的出口。山坡上长满了杂乱的灌木。黄檗、千金榆幼树、乌荆子、野樱桃树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林丛间荒草蔓生,它们只宜于作羊饲料。在这里你可以找到扫石南、蕨草、木贼、藜芦和其他一些无用的野草。“地狱”里人迹罕至,阴阴森森,人们来到这里,心都会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那里惟一有生命的东西是一眼泉水,它从洼地底层布满青苔的山岩下涌出来,经过一段不长的曲折流程,流到外边的广阔天地里,然后在那里消失。泉水的淙淙声响彻整个洼地。这种水流的喧闹声被三面陡坡折回来,在森林中回荡,变得更响了。溪流日夜不息的声响给这个阴森可怖的地方蒙上了更神秘的色彩。
乍一看,你会觉得从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任何收益,父亲白白地租了这块地。说真的,“地狱”确实没有什么大用,不过偶尔从那里能割来一两车垫牲畜栏的干草。父亲急需连枷杆和耙子把时,也到“地狱”去找。用“地狱”的千金榆作连枷杆,或有黄檗作耙齿,比其他地方的更结实耐用。
不过,那地方还是用来放牧最理想。“地狱”里的草虽然长得不高,但多汁,牲口很乐意吃。
我打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害怕这个地方。这首先应该归咎于它的名称。当父母对我进行基督教的启蒙教育时,我便从他们那里听说过地狱;当我扯着母亲的长裙上教堂的时候,教堂里也谈到过地狱。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们当地的“地狱”简直和真正的地狱一模一样,只不过在它的深处少一堆不熄灭的大火罢了。我总觉得我们的这块洼地有点像真正地狱的入口,有一扇暗门直通到里面,这扇门不是隐藏在洼地的底部,便是在出口处林木丛生的沟谷里。我每次总是恐惧万端地走近这个地方,然后又尽快跑开。
有这么一次,那时候我还不到六岁,父亲要我到那里去放牧。这对我真是一个非常可伯的考验,因为在这之前我还从未独自一人去过那里。当时我真想大哭一场。父亲看出了这一点,他笑了笑,给我打气说:
“这个‘地狱’里没有鬼。快去吧!”
母亲心疼我,赶紧来安慰我。
“你没看见吗,他怕‘地狱’呀!”她对父亲说。
然而,我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怜悯。我只好赶着牲口,尽量放慢脚步,一点点走近这个可怕的地方。我本来打算把牲口停留在山坡上,这不过是枉费心机。一瞬间牲口群便隐没在洼地里了。我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下去,生怕那几头母牛会从沟谷走进树林里去。
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在“地狱”的底部坐下来,也不敢回头好好地看看四周。响彻着整个洼地的淙淙声使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耍妖术。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高兴,纵然我喜欢家乡的涓涓溪流,常常在上面修筑水坝和磨房,然而这小溪也不能给我带来欢乐。我越来越害怕,都被吓呆了,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哭叫着从这里跑开了。跑到上面我还收不住脚步,一直顺着田野,泪流满面地朝父母正在耕种的地头跑去。
“出什么事了?”父亲大吃一惊。
“牲口不见了,所有的牲口……”
父亲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接着温和地挥了挥手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怀着沉重而内疚的心情跟在父亲背后,慢吞吞地向“地狱”走去。来到可以看到整个洼地的坡坎上,父亲一眼就看到这个小小的畜群还在低处。他十分惊讶地收住脚步,开始点数:
“一、二、三……九……”九头牲口都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吃青草。
“你这是怎么搞的,做梦了吧,小伙子?”父亲觉得很奇怪。但刹那间他像是悟出了我撒谎的缘由,怒气冲冲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顺势往坡下一推,我便朝下滚去。
“你撒谎,就叫你入地狱!”
我好不容易才听出父亲说了些什么,因为恐惧又攫住了我的心。我号啕大哭,把眼泪都哭干了,但是浑身仍哆嗦了好一阵,一直也平静不下来。我睁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看见牲口也都抬起头,在莫名其妙地看我。被父亲戳穿的谎言使我不能平静。我又可怜,又感到绝望,只好揪着心等待回家时刻的到来。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我把畜群从低处赶到坡上,在那里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地狱”的阴森森的底层。
回到家的时候,我哭成了个泪人儿,狼狈得很。父亲笑了,母亲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