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你快要在中学毕业,此时升学问题自然常在脑中盘旋。这一着也是人生一大关键,所以,值得你慎而又慎。
升学问题分析起来便成为两个问题,第一是选校问题,第二是选科问题。这两个问题自然是密切相关的,但是为说话清晰起见,分开来说,较为便利。
我把选校问题放在第一,因为青年们对于选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的。现在中国社会还带有科举时代的资格迷。比方小学才毕业便希望进中学,大学才毕业便希望出洋,出洋基本学问还没有做好,便希望掇拾中国古色斑斑的东西去换博士。学校文凭只是一种找饭碗的敲门砖。学校招牌愈亮,文凭就愈行,实学是无人过问的。社会既有这种资格迷,而资格买卖所便乘机而起。租三间铺面,拉拢一个名流当“名誉校长”,便可挂起一个某某大学的招牌。只看上海一隅,大学的总数比较英或法全国大学的总数似乎还要超过,谁说中国文化没有提高呢?大学既多,只是称“大学”还不能动听,于是“大学”之上又冠以“美国政府注册”的头衔。既“大学”而又在“美国政府注册”,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何况许多名流又肯“热心教育”做“名誉校长”呢?
朋友,可惜这些多如牛毛的大学都不能解决我们升学的困难,因为那些有“名誉校长”或是“美国政府注册”的大学,是预备让有钱可花的少爷公于们去逍遥岁月,像你我们既无钱可花,又无时光可花,只好望望然去罢。好在它们的生意并不会因我们“杯葛”而低落的,我们求学最难得的是诚恳的良师与和爱的益友,所以选校应该以有无诚恳、和爱的空气为准。如果能得这种学校空气,无论是大学不是大学,我们都可以心满意足。做学问全赖自己,做事业也全赖自己,与资格都无关系。我看过许多留学生程度不如本国大学生,许多大学生程度不如中学生。至于凭资格去混事做,学校的资格在今日是不大高贵的,你如果作此想,最好去逢迎奔走,因为那是一条较捷的路径。
升学问题,跨进大学门限以后,还不能算完全解决。选科选课还得费你几番踌躇。在选课的当儿,个人兴趣与社会需要尝不免互相冲突。许多人升学选课都以社会需要为准。从前人都欢迎速成法政;我在中学时代,许多同学都希望进军官学校或是教会大学;我进了高等师范,那要算是穷人末路。那时高等师范里最时髦的是英文科,我选了国文科,那要算是腐儒末路。杜威来中国时,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把教育学也弄得很热闹。近来书店逐渐增多,出诗文集一天容易似一天,文学的风头也算是出得十足透顶。听说现在法政经济又很走时了。朋友,你是学文学或是学法政呢!“学以致用”本来不是一种坏的主张;但是资禀兴趣人各不同,你假若为社会需要而忘却自己,你就未免是一位“今之学者”了。任何科目,只要和你兴趣资禀相近,都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力,都可以使你效用于社会。所以你选课时,旁的问题都可以丢开,只要问:“这门功课合我的胃口么?”
我时常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因此,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社会的机械。一味迎合社会需要而不顾自己兴趣的人,就没有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我把生活看做人生第一桩要事,所以不赞成早谈专门;早谈专门便是早走狭路,而早走狭路的人对于生活常不能见得面面俱到。前天G君对我谈过一个故事,颇有趣很可说明我的道理。他说,有一天,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人和一位美国人游历,走到一个大瀑布前面,三人都看得发呆;中国人说:“自然真是美丽!”印度人说:“在这种地方才见到神的力量呢!”美国人说:“可惜偌大水力都空费了!”这三句话各各不同,各有各的真理,也各有各的缺陷。在完美的世界里,我们在瀑布中应能同时见到自然的美丽,神力的广大和水力的实用。许多人以为站在狭路上,只能见到诸方面的某一面,便说他人所见到的都不如他的正确。前几年大家曾像煞有介事地争辩哲学和科学,争辩美术和宗教,不都是坐井观天诬大渺小么?
我最怕和谈专门的书呆子在一起,你同他谈话,他三句话就不离本行。谈到本行以外,旁人所以为兴味盎然的事物,他听之则麻木不能感觉。像这样的人是因为做学问而忘记生活了。我特地提出这一点来说,因为我想现在许多人大谈职业教育,而不知单讲职业教育也颇危险。我并非反对职业教育,我却深深地感觉到职业教育应该有宽大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做根底。倘若先没有多方面的宽大自由教育做根底,则职业教育的流弊,在个人方面,常使生活单调乏味,在社会方面,常使文化肤浅褊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