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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四·从文自传-一个大王

  那时节参谋处有个满姓同乡问我:“军队开过四川去,要一个文件收发员,你去不去?”他且告给我若愿意去,能得九块钱一月。答应去时,他可同参谋长商量作为调用,将来要回湘时就回来,全不费事。

  听说可以过四川去,我自然十分高兴。我心想上次若跟他们部队去了,现在早腐了烂了。上次碰巧不死,一条命好像是捡来的,这次应为子弹打死也不碍事。当时带军队过川东的司令姓张,也就正是我两年前在桃源时想跟他当兵不成那个指挥官。贺龙作了我们部队的警卫团长,另外还有一顾营长,曾营长,杨营长。有些人同去的也许都以为入川可以捞几个横财,讨一个媳妇。我所想的还不是钱不是女人。我那时自然是很穷的,六块钱的薪水,扣去伙食两块,每个月我手中就只四块钱,但假若有了更多的钱,我还是不会用他。得了钱除了充大爷邀请朋友上街去吃面,实在就无别的用处。至于女人呢,仿《疑雨集》写艳体诗情形已成过去了,我再不觉得女人有甚么意思。我那时所需要的似乎只是上司方面认识我的长处,我总以为我有分长处,待培养,待开发,待成熟。另外还有一个秘密理由,就是我很想看看巫峡。我有两个朋友为了从书上知道了“巫峡”的名字后,便亲自徒步从宜昌沿江上重庆走过一次。我听他们说起巫峡的大处,高处和险处,有趣味处,实在神往倾心。乡下人所想的,就正是把自己全个生命押到极危险的注上去,玩一个尽兴!我们当时的防地同川军长官汤子模石青阳事先约好了的,是酉阳,龙潭,彭水,龚滩,统由筸军接防,前卫则到涪州为止。我以为既然到了那边,再过巫峡,当然很方便了。

  我既答应了那同乡,不管多少钱,不拘甚么位置,都愿意去。三天以后,于是就随了一行人马上路了。我的职务便是机要文件收发员。临动身时每人照例可向军需处支领薪水一月。得到九块钱后,我甚么也不作,只买了一双值一块二毛钱的丝袜子,买了半斤冰糖,把余钱放在板带里。那时天气既很热,晚上还用不着棉被,为求洒脱起见,因此把自己惟一的两条旧棉絮也送给了人,自己背了小小包袱就上路了。我那包袱中的产业计旧棉袄一件,旧夹袄一件,手巾一条,夹裤一条,值一块二毛钱的丝袜子一双,青毛细呢的响皮底鞋子一双,白大布单衣裤一套。另外还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褚遂良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包袱外边则插了一双自由天竺筷子,一把牙刷,且挂了一个碗底边钻有小小圆眼用细铁丝链子扣好的搪磁碗儿。这就是我的全部产业。这份产业现在说来,依然是很动人的。

  这次旅行和任何一次旅行一样,我当然得随同伙伴走路。我们先从湖南边境的茶峒到贵州边境的松桃,又到四川边境的秀山,一共走了六天。六天之内,我们走过三个省份的接壤处,到第七天在龙潭驻了防。

  这次路上增加了我新鲜经验不少,过了些用木头编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占据了一个位置(《边城》即由此写成)。晚上落店时,因为人太多了一点,前站总无法分配众人的住处,各人便各自找寻住处,我却三次占据一条窄窄长凳睡觉。在长凳上睡觉,是差不多每个兵士都得养成习惯的一件事情,谁也不会半夜掉下地来。我们不止在凳上睡,还在方桌上睡。第三天住在一个乡下绅士家里,便与一个同事两人共据了一张漆得极光的方桌,极安适的睡了一夜。有两次连一张板凳也找寻不出时,我同四个人就睡在屋外稻草积上,半夜里还可看流星在蓝空中飞!一切生活当时看来都并不使人难堪,这类情形直到如今还不会使我难堪。我最烦厌的就是每天睡在同样一张床上,这份平凡处真不容易忍受。到现在,我不能不躺在同一床上睡觉了,但做梦却常常睡到各种新奇地方去,或回复到许多年以前曾经住过的地方去。

  通过黔湘边境时,我们上了一个高坡,名“棉花岭”,上三十二里,下三十里。那个坡折磨了我们一整天。可是爬上这样一个高坡,在岭头废堡垒边向下望去,一群小山,一片云雾,那壮丽自然的画图,真是一个动人的奇观。这山峰形势同堡垒形势,十余年来还使我神往。在四川边境上时,我记得还必须经过一个大场,每次场集据说有五千牛马交易。又经过一个古寺院,有六人不能合抱的松树,寺中南边一白骨塔,穹形的塔顶,全用刻满佛像的石头砌成,径约四丈。锅井似的圆坑里,人骨零乱,有些腕骨上还套着麻花绞银镯子,也无谁人取它动它。听寺僧说,是上年闹神兵,一个城子的人都死尽了,半年后把骨头收来,隔三年再焚化。

  我们的军队到川东时,虽仍向前方开去,司令部却不能不在川东边上“龙潭”暂且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