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这样玩一次,就只一次,也似乎比读半年书还有益处。若把一本好书同这种好地方尽我拣选一种,直到如今,我还觉得不必看这本弄虚作伪千篇一律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却应当去读那本色香具备内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我不明白我为甚么就学会了赌骰子。大约还是因为每早上买菜,总可剩下三五个小钱,让我有机会傍近用骰子赌输赢的糕类摊子。起始当三五个人蹲到那些戏楼下,把三粒骰子或四粒骰子或六粒骰子抓到手中,奋力向大土碗掷去,跟着它的变化喊出种种专门名词时,我真忘了自己也忘了一切。那富于变化的六骰子赌,七十二种“快”“臭”,一眼间我皆能很得体的喊出它的得失。谁也不能在我面前占去便宜,谁也骗不了我。自从精明这一项玩意儿以后,我家里这一早上若派我出去买菜,我就把买菜的钱去作注,同一群小无赖在一个有天棚的米厂上玩骰子,赢了钱自然全部买东西吃,若不凑巧全输掉时,就跑回来悄悄的进门找寻外祖母,从她手中把买菜的钱得到。
但这是件相当冒险的事,家中知道后可得痛打一顿,因此赌虽然赌,经常总只下一个铜子的注,赢了拿钱走去,输了也不再来,把菜少买一些,总可敷衍下去。
由于赌术精明,我不大担心输赢。我倒最希望玩个半天结果无输无赢。我所担心的只是正玩得十分高兴,忽然后领一下子为一只强硬有力的瘦手攫定,一个哑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
“这一下捉到你了!这一下捉到你了!”
先是一惊。想挣扎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头,我就明白我被谁捉到,且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应受些甚么款待。于是提了菜篮让这个仿佛生下来给我作对的人把我揪回去。这样过街可真无脸面,因此不是请求他放和平点抓着我一只手,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情形下,忽然挣脱先行跑回家去,准备他回来时受罚。
每次在这件事上我受的处罚都似乎略略过分了些,总是把一条绣花的白绸腰带缚定两手,系在空谷仓里,用鞭子打几十下,上半天不许吃饭,或是整天不许吃饭。亲戚中看到觉得十分可怜,多以为哥哥不应当这样虐待弟弟。但这样不顾脸面的去同一些乞丐赌博,给了家中多少气怄,我是不理解的。
我从那方面学会了不少下流野话和赌博术语,在亲戚中身份似乎也就低了些。只是当十五年后,我能够用我各方面的经验写点故事时,这些粗话野话,却给了我许多帮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
革命后本地设了女学校,我两个姐姐一同被送过女学校读书。我那时也欢喜到女学校去玩,就因为那地方有些新奇的东西。学校外边一点,有个做小鞭炮的作坊,从起始用一根细钢条,卷上了纸,送到木机上一搓,吱的一声就成了空心的小管子,再如何经过些甚么手续,便成了燃放时巴的一声的小爆仗,被我看得十分熟习。我借故去瞧姐姐时,总在那里看他们工作一会会。我还可看他们烘焙火药,碓舂木炭,筛硫磺,配合火药的原料,因此明白制焰火用的药同制爆仗用的药,硫磺的分配分量如何不同。这些知识远比学校读的课本有用。
一到女学校时,我必跑到长廊下去,欣赏那些平时不易见到的织布机器。那些大小不一钢齿轮互相衔接,一动它的全部都转动起来,且发出一种异样陌生的声音,听来我总十分欢喜。我平时是个怕鬼的人,但为了欣赏这些机器,黄昏中我还敢在那儿逗留,直到她们大声呼喊各处找寻时,我才从廊下跑出。
当我转入高小那年,正是民国五年,我们那地方为了上年受蔡锷讨袁战事的刺激,感觉军队非改革不能自存,因此本地镇守署方面,设了一个军官团。前为道尹,后改苗防屯务处方面,也设了一个将弁学校。另外还有一个教练兵士的学兵营,一个教导队。小小的城里多了四个军事学校,一切都用较新方式训练,地方因此气象一新。由于常常可以见到这类青年学生结队成排在街上走过,本地的小孩,以及一些小商人,都觉得学军事较有意思,有出息。有人与军官团一个教官作邻居的,要他在饭后课余教教小孩子,先在大街上操练,到后却借了附近由皇殿改咸的军官团操场使用,不上半月便招集了一百人左右。
有同学在里面受过训练来的,精神比起别人来特别强悍,显明不同于一般同学。我们觉得奇怪。这同学就告我们一切,且问我愿不愿意去。并告我到里面后,每两月可以考选一次,配吃一份口粮作守兵战兵的,就可以补上名额当兵。在我生长那个地方,当兵不是耻辱。多久以来,文人只出了个翰林,即熊希龄,两个进士,四个拔贡。至于武人,随同曾国荃打入南京城的就出了四名提督军门,后来从日本士官学校出来的朱湘溪,还作蔡锷的参谋长,出身保定军官团的,且有一大堆,在湘西十三县似占第一位。本地的光荣原本是从过去无数男子的勇敢流血博来的。谁都希望当兵,因为这是年轻人一条出路,也正是年轻人惟一的出路。同学说及进技术班时,我就答应试来问问我的母亲,看看母亲的意见,这将军的后人,是不是仍然得从步卒出身。
那时节我哥哥已过热河找寻父亲去了,我因不受拘束,生活既日益放肆,不易教管,母亲正想不出处置我的好方法,因此一来,将军后人就决定去作兵役的候补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