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又来了。一来总见你坐在桌子边,工作好忙!我们谈话一定吵闹了你,是不是?我坐坐就走!真不好意思,一来就妨碍你。你可想要出去做文章?太阳好,晒晒太阳也有好处。有人说,晒晒太阳灵感会来,让我晒太阳,就只会出油出汗!”
我不免稍微有点受窘,忙用笑话自救:“若是找灵感,依我想,最好倒是听你们谈谈天,一定有许多动人故事可听!”
“××先生,你说笑话。你在文章中可别骂我,千万别把我写到你那大作中!他们说我是座活动广播电台,长短波都有,其实——唉,我不过是……”
我赶忙补充,“一个心直口快的好人罢了。你若不疑心我是骂人,我常觉得你实在有天才,真正的天才,观察事情极仔细,描画人物兴趣又特别好。”
“这不是骂我是甚么!”
我心想,不成不成,这不是议会和讲堂,决非口舌奋斗可以找出结论。因此忽略了一个做主人的应有礼貌,在主妇微笑示意中,离开了家,离开了客人,来到半月前发现“绿魇”的枯草地上了。
我重新得到了清静与单独。
我面前是个小小四方朱红茶几,茶几上有个好像必需写点甚么的本子。强烈阳光照在我身上和手上,照在草地上和那个小小的本子上。阳光下空气十分暖和,间或吹来一阵微风,空气中便可感觉到一点从滇池送来冰凉的水气和一点枯草香气。四周景象和半月前已大不相同:小坡上那一片发黑垂头的高梁,大约早带到人家屋檐下,象征财富之一部分去了。待翻耕的土地上,有几只呆呆的戴胜鸟已失去春天的活泼,正在寻觅虫蚁吃食。那个石榴树园,小小蜡黄色透明叶片,早已完全落尽,只剩下一簇簇银白色带刺细枝,点缀在长满萝卜秧子一片新绿中。河堤前那个连接滇池的大田原,极目绿芜照眼,再分辨不出被犁头划过的纵横赭色条纹。河堤上那些成行列的松柏,也若在三五回严霜中,失去了固有的俊美,见出一点萧瑟。在暖和明朗阳光下结队旋飞的蜉蝣,更早已不知死到何处去了。
我于是从面前这一片枯草地上试来仔细搜寻,看看是不是还可发现那些绿色斑驳金光灿烂的小小甲虫,依然能在阳光下保留本来的从容闲适,带着自得其乐的轻快神情,于草梗间无目的的漫游,并充满游戏心情,从弯垂草梗尖端突然下堕?结果完全失望。一片泛白的枯草间,即那个半月前爬上我手背若有所询问的黑蚂蚁,也不知归宿到何处去了。
阳光依旧如一只温暖的大手,从亿千万里外向一切生命伸来,除却我和面前的土地接受这种同情时还感到一点反应,其余生命都若在“大块息我以死”态度中,各在人类思索边际以外结束休息了。枯草间有着放光细劲枝梗带着长穗的狗尾草类植物,种子散尽后,尚依旧在微风中轻轻摇头,在阳光下表示生命虽已完结,责任犹未完结神气。
天还是那么蓝,深沉而安静,有灰白的云彩从树林尽头慢慢涌起,如有所企图的填去了那个明蓝的苍穹一角。随即又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所抑制,在无可奈何情形下,转而成为无目的的驰逐。驰逐复驰逐,终于又重新消失在蓝与灰相融合作成的珠母色天际。
大院子同住的人,只有逃避空袭方来到这个空地上。我要逃避的,却是地面上一种永远带点突如其来的袭击。我虽是个写故事的人,照例不会拒绝一切与人性有关的见闻。可是从性情可爱的客人方面所表现的故事,居多都像太真实了一点,待要把它写到纸上时,反而近于虚幻想象了。
另一时,正当我们和朋友商量一个严重问题时,一位爱美而热忱,长于用本人生活抒情的×太太,突然侵入我的记忆中。
“××先生(向一位陌生客人说),你多大年纪了?我从四川回来,人都说我老了,不像从前那么一切合标准了(抚抚丰腴的脸颊)。我真老了。我要和我老周离婚,让他去和年青的女人恋爱,我不管。我喝咖啡多了睡不好觉,会失眠(用银匙子搅和咖啡)。这墙上的字真好,写得多软和,真是龙飞凤舞(用手胡乱画那些不大容易认识的草字)。人老了真无意思。我要走了。明早又还得进城,……真气人。”×太太话一说完,当真就走了。只留下一场飓风已过的气氛在一群朋友间,虽并不见毁屋拔木,可把人弄得胡胡涂涂。这种人为的飓风去后许久,主客之间还不免带剩余惊悸,都猜想:也许明天当真会有甚么重大变故要发生了,离婚,服毒,……结果还亏主妇用微笑打破了这种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