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阳光下写甚么,且似乎也并无甚么故事可写。心手两闲的结果,使我起始坠入故事里乡下女孩子那种纷乱情感中。我需要甚么?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思索明白。总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头。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个“偶然”时还觉得害怕。因为它虽不至于损害人,事实上却必然会破坏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点自信心,都必然将因此而毁去。最不妥当处是我还有些预定的计划,这类事与我“性情”虽不甚相合,对我“生活”却近于必需。情感若抬了头,一群“偶然”听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甚么都完事了。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来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困难。但这种题目和我当时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俨然用它为我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一种无固定性的势力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过我虽能将生命逃避到艺术中,可无从离开那个环境。环境中到处是年青生命,到处是“偶然”。也许有些是相互逃避到某种问题中,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礼貌中,更有些说不定还近于“挹彼注此”的情形,因之各人都可得到一种安全感或安全事实。可是这对于我,自然是不大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压抑中,更容易见出它的不自然处。岁暮年末时,因“偶然”中之某一个,重新有机会给了我一点更离奇印象。依然那么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语多量微笑或沉默来装饰我们的晤面。其时白日的阳光虽极稀薄,寒风冻结了空气,可是房中炉火照例极其温暖,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可是为防止附于这个名辞的纠纷性和是非性,我们却把它叫作“友谊”。总之,“偶然”之一和我之友谊越来越不同了。一年余以来努力的趋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偶然”的缺点依旧尚留在我印象中,而且更加确定,然而却不能保护我甚么了。其他“偶然”的长处,也不能保护我甚么了。
我于是逐渐进入到一个激烈战争中,即理性和情感的取舍。但事极显明,就中那个理性的我终于败北了。当我第一次给了“偶然”一种败北以后的说明时,一定使“偶然”惊喜交集,且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种新的问题。因为这件事若出于另一“偶然”,则准备已久,恐不过是“我早知如此”轻轻的回答,接着也不过是由此必然而来的一些给和予。然而这事情却临到一个无经验无准备的“偶然”手中,在她的年龄和生活上,是都无从处理这个难题,更毫无准备应付这种问题的技术。因此当她感觉到我的命运是在她手中时,不免茫然失措。
我呢,俨然是在用人教育我。我知道这恰是我生命的两面,用之于编排故事,见出被压抑热情的美丽处,用之于处理人事,即不免见出性情上的弱点,不特苦恼自己也苦恼人。我真业已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情感漩涡里去。十年后温习到这种“过去”时,我恰恰如在读一本属于病理学的书籍,这本书名应当题作:《情感发炎及其治疗》,作者是一个疯子同时又是一个诗人。书中毫无故事,惟有近乎抽象的印象拼合。到客厅中红梅与白梅全已谢落时,“偶然”的微笑已成为苦笑。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和个人理想的实证,带着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好像说,“我得到的已够多了”,就到别一地方去了。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上的纷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不同处只是所要去的方向而已。
我于是重新得到了稳定,且得到用笔的机会。可是我不再写甚么传奇故事了,因为生活本身即为一种动人的传奇。我读过一大堆书,再无甚么故事比我情感上的哀乐得失经验更离奇动人。我读过许多故事,好些故事到末后,都结束到“死亡”和一个“走”字上,我却估想这不是我这个故事的结局。
第二个“偶然”因为在我生命中用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我读了另外一本书。这本书正如出于一个极端谨慎的作者,中间从无一个不端重的句子,从无一段使他人读来受刺激的描写,而且从无离奇的变故与纠纷,然而且真是一种传奇。为的是在这故事背后,保留了一切故事所必需的回目,书中每一章每一节都是对话,与前一个故事微笑继续沉默完全相反。故事中无休止的对话与独白,却为的是沉默即会将故事组织完全破坏而起,从独白中更可见出“偶然”生命取予的形式。因为预防,相互都明白,一沉默即将思索,一思索即将究寻名词,一究寻名词即可能将“友谊”和“爱情”分别其意义。这一来,情形即发生变化,不窘人将不免自窘。因此这故事就由对话起始,由独白结束。书中人物俨然是在一种战争中维持了十年友谊。形式上都得了胜利,事实上也可说都完全败北。因为装饰过去的生命,本容许有一点妩媚和爱骄,以及少许有节制的疯狂,故事中却用对话独白代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