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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二·生之记录-一天

  有时我常觉得自己为人行事,有许多地方太不长进了。每当什么佳节或自己生辰快要来临时,总像小孩子遇到过年一般,不免有许多期待,等得日子一到,又毫无意思的让它过去了,过去之后,则又对这已逝去的一切追恋,怅惘。这回候了许久的中秋,终于被我在山上候来了。我预备这天用沙果葡萄代替粮食。我预备夹三瓶啤酒到半山亭,把啤酒朝肚子里一灌,再把酒瓶子掷到石墙上去,好使亭边正在高兴狂吟的蝈蝈儿大惊一下。这些事,到时又不高兴去做了。我预备到那无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阵,我预备买一点礼物去送给六间房那可怜乡下女人,虽然我还记到她那可怜样子,心中悲哀怫郁无处可泄,然而我只在昏昏蒙蒙的黄色灯光下,把头埋到两个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听到别院中箫鼓竞奏,繁音越过墙来,继之以掌声,笑语嘈杂,痴痴的想起些往事,记出些过去与中秋相关连的人来,觉得都不过一个当时受用而事一过去即难追寻的幻梦罢了!四年前这夜,洪江船上,把脑袋钻进一个三十斤的大西瓜中演笑话的小孩,怎么就变成满头白发的感伤憔悴人了?过去的若果是梦,则后土坡之坟墓,其中纵确曾葬了一人,所葬的也不是那个当年活跃豪爽的漪舅妈了。……

  中秋过了,我第二个所期待之双十节又到了。

  听大家说,今年北京真是太平景象。执政府门前的灯,不但比去年冷落的总统府门前热闹了许多,就是往年无论哪一次庆祝盛会,也不能比此次的阔绰。今年据说不比往时穷,有许多待执政解决的国际账,账上找出很多盈余来,热闹自是当然的事。街上呢,谅来庆贺那么多回的商人,挂旗子加电灯总不必再劳动警察厅的传令人了!且这也可以说是一些绸缎铺、洋货店、粮食店一个赚钱的好机会,哪个又愿轻易放过?各铺子除了电灯红绿其色外,门前瓦斯灯总由一盏增加二或三盏。小点的铺子呢,那日账上支出项下,必还有一笔:

  “庆祝双十节付话匣子租金洋一元二角。”

  街上喊老爷喊太太讨钱的穷女人,靠求乞为生的穷朋友,今夜必也要叨了点革命纪念日的光。平时让你卑躬屈求置之不理的老爷太太们,会因佳节而慷慨了许多,在第三声请求哀矜以前,即摸个把铜子掷到地上了。……

  我若能进城去,到马路旁不怕汽车恐吓的路段上去闲踱,把西单牌楼踱完时,再搭电车到东单,两处都有灯可看。亮亮煌煌的灯光下,必还可见到许多生长得好看的年青女人们,花花绿绿,出进于稻香村丰祥益一类铺号中。虽说天气已到了深秋,我这单菲菲的羽纱衫子,到大街上飘飘乎风中,即不怕人笑,但为风一吹,自己也会不大受用,也许立时就咳起嗽来,鼻子不通,见寒作热。然而我所以不进城者,倒另是一个原因。倘若进城,我是先有一种周到的计划的。我想大白天里,有太阳能帮助我肩背暖和,在太阳下走动,也许穿单衫倒比较适宜一点,热时不致于出汗,走路也轻便得多。一到夜里,铺子上电灯发光时,我就专朝到人多的地方撞去,用力气去挤别人,也尽别人用气力来挤我,相互挤挨,这样会生出多量的热来,寒气侵袭,就无恐惧之必需了。西单东单实在都到了无可挤时,我再搭乘二等电车到前门,跑向大栅栏一带去发汗,大栅栏不到深夜是万不会无人可挤的。并且二等电车中,就是一个顶好避寒的地方。譬如我在西单一家馒头铺听话匣子,死矗矗站了半个钟头之后,业已受了点微寒,打了几个冷战,待一上电车,那寒气马上会跑去无余。

  要说是留恋山上吧,山上又无可足恋。看到山上的一切,都如同大厨房的大师傅一样,腻人而已。也不是无钱,我荷包还剩两块钱。就算把那张懋业银行的票子做来往车费,也还有一张一元钱交通票够我城中花费:坐电车,买宾来香的可可糖,吃一天春的鲍鱼鸡丝面,随便抓三两堆两个子儿一堆的新落花生,塞到衣袋里去,慢慢的尽我到马路上一颗一颗去剥,也做得到。

  说来似乎可笑!我一面觉得北京城的今夜灯光实在亮得可以,有去玩玩,吃可可糖,吃鲍鱼面,剥落花生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去的原因,却只是惫懒。

  “好,不用进城了,我就是这么到这里厮混一天吧。”墙壁上,映着从房门上头那小窗口射进来的一片红灯光。朝外面这个窗口,已经成灰白色了。我醒来第一个思想,既自己不否认这思想是无聊,所以我重新将薄棉被蒙起我的头,一直到外面敲打集会钟时才起身。这时已到八点钟。我纵想再勉强睡下去,做渺茫空虚半梦迷的遐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太阳已从窗口爬到我床上了。在那一片狭狭的光带中,见到有无数本身有光的小微尘很活泼的在游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