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抬头看看树枝中间月亮:
“她们要把我嫁了!”
“你愿意么?”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谁大了都得嫁不是?”
“我说是你愿意嫁给那么一个人家么?”
“为什么不?反正这里人家好,于我怎么着?我还不是个丫头,穿得不好,说我不爱体面,穿得整齐点,便说我闲话,说我好打扮,想男子!……说我……”
她不说下去,我也默然不知道说什么。
“反正,”她接下去说,“丫头小的时候可怜,好容易挨大了,又得遭难!不嫁老在那里磨着,嫁了不知又该受些什么罪!活该我自己命苦,生在凶年……亲爹嬷背了出来卖给人家!”
我以为她又哭了,她可不,忽然立了起来,上个小山坡,踮起脚来连连折下许多桂花枝,拿在手里嗅着。
“我就嫁!”她笑着说,“她们给我说定了谁,我就嫁给谁!管他呢,命要不好,遇到一个醉汉打死了我,不更干脆?反正,文环死在这井里,我不能再在他们家上吊!这个那个都待我好,可是我可伺候够了,谁的事我不做一堆?不待我好,难道还要打我?”
“文珍,谁打过你?”我问。
“好,文环不跳到井里去了么,谁现在还打人?”她这样回答,随着把手里桂花丢过一个墙头,想了想,笑起来。我是完全地莫名其妙。
“现在我也大了,闲话该轮到我了,”她说了又笑,“随他们说去,反正是个丫头,我不怕!……我要跑就跑,跟卖布的,卖糖糕的,卖馄饨的,担臭豆腐挑子沿街喊的,出了门就走了!谁管得了我?”她放声地咭咭呱呱地大笑起来,两只手拿我的额发辫着玩。
我看她高兴,心里舒服起来。寻常女孩子家自己不能提婚姻的事,她竟说要跟卖臭豆腐的跑了,我暗暗稀罕她说话的胆子,自己也跟着说疯话:
“文珍,你跟卖馄饨的跑了,会不会生个小孩子也卖馄饨呀?”
文珍的脸忽然白下来,一声不响。
××钱庄管账的来拜节,有人一直领他到正院里来,小孩们都看见了。这人穿着一件蓝长衫,罩一件青布马褂,脸色乌黑,看去真像有了四十多岁,背还有点驼,指甲长长的,两只手老筒在袖里,顽皮的大孩子们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口上都在轻轻地叫他新郎。
我知道文珍正在房中由窗格子里可以看得见他,我就跑进去找寻,她却转到老太太床后拿东西,我跟着缠住,她总一声不响。忽然她转过头来对我亲热的一笑,轻轻地,附在我耳后说:“我跟卖馄饨的去,生小孩,卖小馄饨给你吃。”说完噗嗤地稍稍大声点笑。我乐极了就跑出去。但所谓“新郎”却已经走了,只听说人还在外客厅旁边喝茶,商谈亲事应用的茶礼,我也没有再出去看。
此后几天,我便常常发现文珍到花园里去,可是几次,我都找不着她,只有一次我看见她从假山后那小路回来。
“文珍你到哪里去?”
她不答应我,仅仅将手里许多杂花放在嘴边嗅,拉着我到池边去说替我打扮个新娘子,我不肯,她就回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家来人接我回去,晚上文珍过来到我房里替篁姊收拾我的东西。看见房里没有人,她把洋油灯放低了一点,走到床边来同我说:
“我以为我快要走了,现在倒是你先去,回家后可还记得起来文珍?”
我眼泪挂在满脸,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我到你家来看你。”
“真的么?”我伏在她肩上问。
“那谁知道!”
“你是不是要嫁给那钱庄管账的?”
“我不知道。”
“你要嫁给他,一定变成一个有钱的人了,你真能来我家么?”
“我也不知道。”
我又哭了。文珍摇摇我,说:“哭没有用的,我给你写信好不好?”我点点头,就躺下去睡。
回到家后我时常盼望着文珍的信,但是她没有给我信。真的革命了,许多人都跑上海去住,篁姊来我们家说文珍在中秋节后快要出嫁以前逃跑了,始终没有寻着。这消息听到耳里同雷响一样,我说不出的牵挂、担心她。我鼓起勇气地问文珍是不是同一个卖馄饨的跑了,篁姊惊讶地问我:
“她时常同卖馄饨的说话么?”
我摇摇头说没有。
“我看,”篁姊说,“还是同那革命党跑的!”
一年以后,我还在每个革命画册里想发现文珍的情人。文珍却从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