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在中国近来已经视为平常,而其实不但“助长”,却正是“恶劣的倾向”的,是无凭无据,却加给对方一个很坏的恶名。例如徐懋庸的说胡风的“诈”,黄源的“谄”,就都是。田汉周起应们说胡风是“内奸”,终于不是,是因为他们发昏;并非胡风诈作“内奸”,其实不是,致使他们成为说谎。《社会日报》说胡风拉我转向,而至今不转,是撰稿者有意的诬陷;并非胡风诈作拉我,其实不拉,以致记者变了造谣。胡风并不“左得可爱”,但我以为他的私敌,却实在是“左得可怕”的。黄源未尝作文捧我,也没有给我做过传,不过专办着一种月刊,颇为尽责,舆论倒还不坏,怎么便是“谄”,怎么便是对于我的“效忠致敬”?难道《译文》是我的私产吗?黄源“奔走于傅郑门下之时,一副谄佞之相”,徐懋庸大概是奉谕知道的了,但我不知道,也没有见过,至于他和我的往还,却不见有“谄佞之相”,而徐懋庸也没有一次同在,我不知道他凭着什么,来断定和谄佞于傅郑门下者“无异”?当这时会,我也就是证人,而并未实见的徐懋庸,对于本身在场的我,竟可以如此信口胡说,含血喷人,这真可谓横暴恣肆,达于极点了。莫非这是“了解”了“现在的基本的政策”之故吗?“和全世界都一样”的吗?那么,可真要吓死人!
其实“现在的基本政策”是决不会这样的好象天罗地网的。不是只要“抗日”,就是战友吗?“诈”何妨,“谄”又何妨?又何必定要剿灭胡风的文字,打倒黄源的《译文》呢,莫非这里面都是“二十一条”和“文化侵略”吗?首先应该扫荡的,倒是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自然,战线是会成立的,不过这吓成的战线,作不得战。先前已有这样的前车,而覆车之鬼,至死不悟,现在在我面前,就附着徐懋庸的肉身而出现了。
在左联结成的前后,有些所谓革命作家,其实是破落户的漂零子弟。他也有不平,有反抗,有战斗,而往往不过是将败落家族的妇姑勃伲叔嫂斗法的手段,移到文坛上。嘁嘁嚓嚓,招是生非,搬弄口舌,决不在大处着眼。这衣钵流传不绝。例如我和茅盾,郭沫若两位,或相识,或未尝一面,或未冲突,或曾用笔墨相讥,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然而小报却偏喜欢记些鲁比茅如何,郭对鲁又怎样,好象我们只在争座位,斗法宝。就是《死魂灵》,当《译文》停刊后,《世界文库》上也登完第一部的,但小报却说“郑振铎腰斩《死魂灵》”,或鲁迅一怒中止了翻译。这其实正是恶劣的倾向,用谣言来分散文艺界的力量,近于“内奸”的行为的。然而也正是破落文学家最末的道路。
我看徐懋庸也正是一个嘁嘁嚓嚓的作者,和小报是有关系了,但还没有坠入最末的道路。不过也已经胡涂得可观。(否则,便是骄横了。)例如他信里说:“对于他们的言行,打击本极易,但徒以有先生作他们的盾牌,……所以在实际解决和文字斗争上都感到绝大的困难。”是从修身上来打击胡风的诈,黄源的谄,还是从作文上来打击胡风的论文,黄源的《译文》呢?——这我倒并不急于知道;我所要问的是为什么我认识他们,“打击”就“感到绝大的困难”?对于造谣生事,我固然决不肯附和,但若徐懋庸们义正词严,我能替他们一手掩尽天下耳目的吗?而且什么是“实际解决”?是充军,还是杀头呢?在“统一战线”这大题目之下,是就可以这样锻炼人罪,戏弄威权的?我真要祝祷“国防文学”有大作品,倘不然,也许又是我近半年来,“助长着恶劣的倾向”的罪恶了。
临末,徐懋庸还叫我细细读《斯太林传》。是的,我将细细的读,倘能生存,我当然仍要学习;但我临末也请他自己再细细的去读几遍,因为他翻译时似乎毫无所得,实有从新细读的必要。否则,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是无药可医,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处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八月《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五期,后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