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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看电影流泪

我真不懂,看一可歌可泣的小说,看一悲楚动人的影片,为什么不可以哭?西方有亚里斯多德,东方有太史公,都是讲戏剧之用在于动人情绪。亚里斯多德的著名悲剧论,说悲剧之用是如清泻剂,其作用叫做“清泻作用” Catharsis(Cathartic function of tragedy),是把我们肝膈荡涤一下。太史公那里说过同样的话,这时也懒得去查。但是他的确比许多现代人懂得心理,懂得笑与哭之用。《滑稽传》就是拥护幽默,看来比“今夫天下”派唾骂幽默之小子下流,实际上却比我们较懂得心理学。太史公自己哭吗?他一部《史记》就是悲愤而著的书,那有不哭,又那有不知哭之效用?但是我们也不必引起据典。假使有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台上表演,而观者不泣,不为所动,不是表演者艺术太差,便是观众已失人情之正了。

自然,哭泣不大雅观,我也知道,多情与感伤有不同,事各有时。我们看见白痴无故而笑,无端而哭,或者男子动辄流泪,认为未免太无丈夫气了。但是人非木石,焉能无情?当故事中人,床头金尽,壮士气短,我们不该挥几点同情之泪吗?或是孤儿遭后母凌虐,或是卖火柴女冻死路上,或是闵子拉车,赵五娘食糠,我们能不心为所动吗?或是夕阳西照,飞鸟归林,云霞夺目,江天一色,我们能不咋叹宇宙之美不由眼泪夺眶而出吗?在电影上,情节总是比日常离奇,人物总是比日常可爱,所以动人之处自然比日常生活多。假如我们去看电影而情不为动,还是真能看电影的人吗?我真不懂,看电影流泪有什么羞耻?

假如我们成人,已失了赤子的真哭真笑,只能规规矩矩做顺民,胁肩谄笑做奴才,戴假面具揖客入揖客出——假使我们变了这种虚伪枯萎的文明动物,又何必说什么悲剧的荡涤肝肠作用呢?

其实看电影而哭者不必自愧,看电影而不哭者亦不必自豪。邓肯女士说得好,女子如一架琴,情人如鼓琴者。一个女子只有一个情人,如一架琴只有一人弹过。伯牙无良琴则无所用其技,良琴不遇伯牙则不能尽其才。同一女子,遇一种情人便有一种变化;同一架琴,一个琴师弹来便有一种音调。凡是艺术都是靠作者与所用材具的一种相感相应,也是靠作者与观者听者读者的相感相应。同一画图,由甲看来索然无味,而由乙看来悠然神往。所以一种艺术之享受,一方在于作者,一方也纯为观者自己的灵性学问所限制。观者愈灵敏,则其感动之力愈大。子程子说,同一本《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得一二句喜者,有读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我意思是:读了全然无事者不必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谓得一二句喜者,也是各人不同,有人喜欢这句,有人喜欢那句,这就是欣赏艺术所受观者听者读者灵性上及学问上之限制。同一个夕阳美景,一人看来欢天喜地,乐不可支,由另一人看来,还不是一个锁锁保险柜回家的记号吗?那位裤袋里一大把锁匙的银行家钱店倌笑人家诧异太阳下山为奇景,你想他不有时也哭吗?他不因为什么证券一日狂涨一元三角而喜的狂跳,眼泪夺眶而出,又因为债券暴跌哭的如丧考妣吗?我真不懂为什么看电影流泪便不雅观?

是的,人生本来有笑与泪的,所要紧的是看因何而流涕。有狂喜之泪,有沮丧之泪,有生离死别之泪,有骨肉团圆之泪,有怀才不遇之泪,有游子思家之泪,有弃妇望夫之泪,有良友重逢之泪,有良辰美景之泪,有花朝月夕之泪。似是谁要哭,听他哭,因为我们本来是有情动物,偶然心动,堕一滴同情之泪,或怜爱之泪,或惊喜之泪,于他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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