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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文之遗绪

在中文,向来闲谈文体不发达,一则因为死文言不便闲谈,二则因为深受假文学观念之遗毒,做文章的人全在遣词用字堆砌辞藻上下工夫,不然便是讲什么章法格套,说什么“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语果确,《论语》作者未尝高吟低唱,只是子路出,子贡入,一句一句写下来,既无句法,又无章法,有何文可言,而何以行得如此之远?因有此错误的作文观念,故古文中极少好散文,类皆似三寸金莲,一步一摇,未得天足女子步伐自然之美,古人或者因其工而以为美,今人看来只有因其拘而叹其苦而已。若言本色之美, 《左传》尚有叙事写景魄力,太史公犹能下笔淋漓生动,如鸿门之会等,太史公以下便不堪过问,文字无复灵健可言,其步伐极束缚,其题材极限制,其气力极薄弱,气力既薄弱,由是以工代逸,舍本色之美,求雕斫之美,写起一人传记,总是寥寥三百字,多便写不下去。若大家称赞之《五柳先生传》,通共一百二十五字,事实极薄弱,描写极模糊,虽然清淡,决不是所谓好散文。

故中国好的散文,大部全在白话小说,但此种散文,多半叙事,而非议论。议论之佳者如凤姐之评人论事,瞎弥谈道,逸云(《老残续集》)之谈爱,聊有西洋小品闲谈风味。文学革命以后,既以说话行文,自然要演出以闲谈说理笔调一派,在谈话之中夹入闲情及个人思感,此即吾所谓个人笔调。但吾不大与时人同意,惟有西洋祖宗才算祖宗,惟有哈尔泼小品才算小品。于是此小品文遗绪之问题便发生了。中国古文中虽少好散文,却也有不少个人笔调之著作。若用另眼搜集,倒也有趣。在提倡小品文笔调时,不应专谈西洋散文,也须寻出中国祖宗来,此文体才会生根,虽然挨骂,亦不足介意。其搜集标准,亦不尽以古时所谓小品为标准,(如柳宗元之讽喻小品《三戒》等)而当纯以文笔之闲散自在,有闲谈意味为准。最好如屠隆《冥寥子游》一类,与十八世纪之Sterne相同,叙事夹入闲情,说理不妨抒怀,使悲涕与笑声齐作,忧愤与幽逸和鸣。总之,我所要搜集的理想散文,乃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文,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情感,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声如见其人,此是吾所谓理想散文。

周作人谈“中国文学的源流”一书推崇公安、竟陵,以为现代散文直继公安之遗绪。此是个中人语,不容不知此中关系者瞎辩。试读白苏斋集伯修北游稿小序末段,而细味其笔调:

今日晨起栉罢,长孺北游稿寄至,余读一过,为写此数行,砚冻人懒,不知便可称北游稿序否,又不知便可当复丘长孺否?纵欲作书,亦不过“何时更北游”五字而已。万历丙甲冬日。

此书原系信意信手写出,极欠齐整,而淑正(新安詹濂字),却誊得如此齐齐整整,遂不成模样矣。家三弟在家读书作文,学作忠厚人,亦快事也。浼不作书文,又作此数行,可笑,可笑。宗道顿首。

此文声调,非周作人行文声调而何?有耳者当能闻见,无耳者强辩,亦如井蛙语海、夏虫语冰耳。周作人得力于明文,肚里有数码也。

公安之外,实有不少此类文章。Virginia Woolf在《自己的房间》一书开头用一个“但是你说”,极得闲谈自然笔调(《有不为斋丛书序》曾偷来用),但是黄道周之《文心外符》起句亦是“若其贫富贵贱,隆污迟速,可眠而言也。”其斗然而来的起句法,亦无甚异。舒白香《游山日记》,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曹亮采《绣虎轩尺牍》,皆有此自然不羁的笔调。贯华堂《水浒传序》是一篇绝好的个人笔调文章。在此短文中,我只能特举笠翁说说。此种笔调,到李笠翁已是洋洋洒洒的大文,去现代散文已不远,只有文言白话不同而已。其理由甚简单,笠翁才思超逸,事事自发机抒,“一家言”无一句抄袭人家,故写出必是个人笔调,而因此笠翁之文,至今无一篇不读得。又因其作文如说话,纯然以语言自然之节奏为节奏,遂洋洋洒洒而来,去五柳先生文字甚远,而变为繁长,正如今日白话散文比文言繁长一样。尤其在其所作曲中之宾白别开生面,竟然是现代白话文,笠翁尝见到此层而为其最自负之宾白文字繁长作辩曰:

总之文字短长,视其人之笔性。笔性遒劲者,不能强之使长,笔性纵肆者,不能缩之使短。文患不能长,又患其可以不长,而必使之长。如其能长,而又使人不可删逸,则虽为宾白中之古风史汉,又何患焉。予则乌能当此,但为糠≈道,以俟后来居上之人。

白话散文此种趋势,笠翁早已见到。所谓宾白中之古风史汉,笠翁亦应坐一把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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