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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风光

庐干盛夏湖光好。早也堪游,晚也堪游,怎不关怀上扁舟?老婆对我不嫌老。既不伤春,又不悲冬,俯仰风云独不愁。

钓翁之意非关钓。扑面杨枝,合我心期,水底行云荡漾时。何人解赏此中意。这是鹭飞,那是鱼追,白首陶然共忘机。

(调寄采桑子,作于庐干Lugano湖上)

近日游兴初发,好作俚词。这原不足道,只为向来词人,自立格调。若言所谓格调,温柔中带忠厚,纤丽中求婉约,自是不错。惟统观全体,不是伤春,便是悲秋,什么梦断魂消,什么不堪回首,那堪愁雨,泪簌簌,好作妮子态,我想不必。词中伤春多而乐春少,都是为春归去,留不住伤神,这又何必?李后主“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未尝不妙。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自是一个愁字犹难了得。但是因此满纸衰草残杨,孤衾冷枕,一直愁到天明,以为非如此,便不足上追唐宋。东坡以词说理谈禅,稼轩即事叙景,本各人之性灵,为词开一新境界,便有人(后山)以为东坡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所谓本色,岂非谓东坡脱却绮罗香泽之本色?天风海涛,本无定格,何以词人春必伤而秋悲?又何以只有春天的东风,及秋天之西风可咏,而无南风北风气概?词人又何必以此自限?故拙作表出“独不愁”三字之意。舜歌南风,若以为南风可歌而不可入词,这话是谁说的?大凡诗词皆须格调,格调一破,遂不免泛滥。但学古也不可太拘,太拘遂成千篇一律之势。总应格调与性灵两皆顾到才是。

话说长了,由可蘑来庐干,两城都是湖山胜地气候相同。只因历史关系,一属美国,一属瑞士。一入瑞士,便觉些少不同。瑞士这个国家,北方操德语,西向操法文,南方操意大利文。这其中可观出诸民族性之不同。庐干湖在南,自然与意大利毗连,民族也与意大利人相近,而透入日耳曼民族的民性。第一天来此,便觉得有些微不同,在拉丁民族的热诚真挚上,夹上日耳曼民族的沉静刚健色彩。在温柔的女子当中,也可以偶尔看见骨骼魁伟的女人。在苦中作乐的男人,也可以看到自寻烦恼的丈夫。这须常游欧洲的人才看得出。

德国人是严守法律的,一切都要循规蹈矩,人也规矩。城市来往车马也规矩,警察也规矩。柏林有人乘电车,电车因红灯停,有一搭客顺便下车,便有另一搭客下去拉他上车,说所在地并非停车站。我在苏黎士(在北方)曾过一夏天,为要取回护照事,去警察局。天啊,真是怪事!警察局办公人员的桌上,有一排整整齐齐的图章架,排成一行列,更触目的是,凡当日应办的案卷,平常自然是排在案上。但是这些案上,不但是案宗一套一套堆起一边而已,是用界尺划分筑起!上下毫厘不爽。我心里想,何苦呢?所以人家常讲,要到瑞士,不如到洛桑等法文瑞士去。一切太规矩,人生就乏风韵了,我也曾在巴黎大银行开户,要结账户时,去找银行。那知银行关于我的案卷,一时找不出来。这还可以,我看那位行员,把别人的案卷,翻来覆去的乱扔,我就伤心。这就是我的账户找不出来的缘故。

瑞士以清洁著名。我曾在日内瓦的第三流客栈作一试验。我有点不相信,所以曾在那客栈的黑暗便房中,用手在墙角上抹一抹,果然一尘不染。日内瓦的电车,就像在油漆店开出来的。瑞士的三等火车,比头等一样整洁。瑞士的家主婆是打扫盥洗有名的。店门前天天早晨要用水冲洗。北欧诸国是如此,而瑞士更甚。苏黎士城居民楼上,早晨就可看见家主妇在窗口上打小地毯,真是出力的打,打,打。琉森星期日下午居民全家出来散步,男人的汗衫,是那样的洁白晶亮,这都是德文瑞士的家主婆的功劳。日内瓦、洛桑等处,虽说法文,却受日耳曼民风所熏染,所以也洁净,只没有苏黎士洁净得可怕。你住久了,还是羡慕法国火车的乌烟瘴气。就有住在洛桑的女人,是我的读者,曾对我表示抗议。人生何必自寻苦恼,整齐清洁到那样程度?还是自由自在,规矩中带点随便吧。我最佩服中国常用语中的“随便宽衣”四字,不然一天揖让鞠躬,这民族不早精神衰落下去了吗?礼后乎?礼后也。

社会应规矩,但慎勿规矩过甚,不然人生就无味了。填词要守格律,但慎勿入格套,不然就永不敢破藩篱了。